文:KF

自 11 月上映至今的獨立電影《夜香・鴛鴦・深水埗》早前獲得第 27 屆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最佳編劇。在雨傘運動過後,夫妻檔導演梁銘佳及從美國來港定居的 Kate Reilly 便開始構思這套電影,希望捕捉時代的氛圍(Mood)。梁銘佳指出時局不斷變化,要用故事捕捉時代比想象中困難,在反復試驗中他們意識到簡單的故事較能經得起時間考驗,加上紀錄片就是紀錄當下,永遠不會過時,這令他們決定採用簡單、個人化的短篇故事形式;當中既有喜劇形式的虛構故事〈出城記〉,亦有記下素人在 2019 年參選區議會經過的紀錄片〈It’s not gonna be fun〉。今次我們有幸訪問到兩位導演,就讓他們以創作者的角度,為我們展開更多解讀的空 間。

〈出城記〉:我個仔細個成日「搲雀雀」㗎

第一個故事講述患上失智症的婆婆(梁卓美飾演)想出門參加同鄉會聚會,但印傭姐姐(Mia Mungil 飾演)被囑咐不能帶婆婆出門。見婆婆想念朋友情切,印傭姐姐半推半就帶她出門。導演在設計角色的時候,刻意將兩個帶有異鄉人身份的人放在故事中——婆婆少時偷渡來港,印傭姐姐亦是放下家人來港工作,當中所牽涉「移居」這個命題,某程度上亦反映了大部分香港人的歷史。對此導演 Kate 指出:「以現代香港的誕生作為起點,就如那個婆婆(Granny)一樣。」她憶述在八、九十年代,電影創作曾包含更多和來港移民有關的主題,描述這個群體來港後不穩的命途。「要講述香港歷史的話,又怎可以不意識到這一點(移居命題)呢?」她補充道。可見以此作為第一個故事有其深意:以第一個故事回憶我們的過去,而在及後的故事追溯到現在。

故事以兩人的對話開展,婆婆對印傭姐姐講述僅存在回憶裡的某些片段,例如以前在街邊看人「倒夜香」,以及兒子出生時「搲雀雀」的趣事,由於婆婆記憶力衰退,她的對話內容不時重複。察覺到這點之後,印傭姐姐便以婆婆曾講述的內容細節繼續追問,找到了和婆婆相處的訣竅。Kate 指出兩人其實有很多共同話題,她們的成長背景有相近之處,都是從鄉村出來的女孩(Village girl),但同時兩人亦有身分上的差異,僱主和員工的自主性有所不同。而且婆婆是自我沉醉的(Selfabsorbed),說話時三句不離兒子,但印傭姐姐願意包容(Embrace)婆婆所說的話題。梁補充在最後部分,印傭姐姐向婆婆講述關於自己的事,這是她們建立關係的重要開端。

兩人坐上綠色小巴前往同鄉會。在路上,帶點狡黠的印傭姐姐靈光一閃,既然乘搭的是循環線小巴,婆婆的記憶亦太過短暫,她便哄騙婆婆說她們已經在回家的路上,繼而令她願意聽話回家。這一幕使用了誇張的配樂凸顯劇情,梁銘佳解釋這是八十年代劇集《浮生六劫》的主題曲,劇集講述移民來港者發跡的故事,這除了呼應婆婆在她的年代喜歡看的電視劇外,戲劇性的故事背景和這套生活化的電影互相映襯,形成獨特的趣味和效果。

循環線小巴本身有迴環往復的意象,加上兩人不斷重複的對話內容,反映了角色似乎被記憶所囚禁。「每天都是一樣,明天亦是同一個故事」導演梁銘佳如此說,點出故事劇情是不斷的循環。導演在鏡頭運用上亦有意強調在重複之中的變化,例如兩人出門及回家的同一段路程中,拍攝相同的景物時,導演刻意運用了不同的處理手法。「我們(在拍攝同一條路線時)運用的鏡頭有所不同,第一次用的是固定鏡頭(Stationery shot),第二次用的是移動鏡頭(Moving shot),(後者)帶來更輕快的感覺。」笑聲以外卻是輪迴的日常,似乎帶來了意料之外的沉重感,但這並不是導演的初衷。比起令人絕望的輪迴本身,導演似乎更著墨於改變的可能性。正如 Kate 點出用喜劇呈現這個故事的原因:「我一向喜歡喜劇的原因是因為觀眾不需要刻意思考某些事情,但是它使人(潛而默化地)有一些微小的改變。」

或許日常的本身就是不斷的重複,但是就算說同一個故事,每次的講述方式都有所不同,細節會逐漸變得更清晰,鏡頭的角度亦不一樣,在迴環往復的每日生活之下,如何從微小之處突破既定的秩序,亦是回應當下的一個疑問。導演亦將此問題交給誰? Kate 若有所思地說:「我想這是有關年輕一代如何打破這個規律(Break the pattern),就像不斷循環的當中你可以做一些微小的轉變。」而這一點亦在及後的故事中得到和應。

〈鴛鴦〉:鴛鴦、炸雞、豬腸粉

取景於導演梁銘佳的母校,經濟科中學老師 John(王宗堯飾演)及外籍英文科老師 Ruth(Kate Reilly 飾演)在港九新界尋訪美食,在鴛鴦、炸雞、豬腸粉的香味中以兩人的對話帶出文化衝突、殖民歷史等命題。戲中 John 向 Ruth 說起鴛鴦的由來,在窄小的茶餐廳玻璃餐桌上,兩人一邊飲熱鴛鴦,一邊談到開埠初年,為了讓碼頭苦力能夠不斷工作,比咖啡更提神的鴛鴦被調配予工人飲用混合香濃的咖啡及奶茶,鴛鴦所承載的還有殖民地時期的鹹苦和澀味,語畢兩人默然地看着對方,沉重的歷史故事卻令她一時語塞,凝結的氣氛亦呈現出兩人因身分形成的張力。身兼導演和演員的 Kate 指出:「我的角色對香港的認識是去歷史化的(Ahistorical),她不明白這裏複雜而痛苦的一面。」角色的定位似乎和 Kate 的經歷有關,她觀察到有部分來港居住的外國人只把香港當成踏足亞洲的起步點(Starter place),一旦適應到香港的生活,便會選擇離開,挑戰更具異國風情(Exotic)、更有難度的地方,但他們不會更進一步了解香港。

故事中雖然兩人每日在同一桌上分享食物和想法,但隔膜始終存在。有一幕 Ruth 惱怒地抱怨學生抄襲網上資料應付功課,而 John 只是淡然地替學生解釋,表示他們是因為課業非常繁重才會這樣做,但她不能理解對方為學生辯解的做法。兩位導演認為這一幕除了反映香港教育的弊端以外,也呈現出 Ruth 其實不了解學生在現實中面對的處境。在得知 Ruth 要到離開香港到中國繼續教 Creative Writing 後,John 失望地苦笑,並指出她從未真正了解香港文化便急於離開,又責怪她未有認真學粵語,Ruth 則無奈地反駁,卻沒有察覺 John 在言語之外對離別的悵惘。Kate 指出 John 對於事物有較深的體會,因此他對於女方的離別感到痛苦。

故事中 John 也曾經有離開香港的念頭,但最終仍選擇留在這裏。「對她(Ruth)而言,離別並沒有那麽難以承受,如果她要離開美國十年,(最少她知道)回去之後兩大政黨仍然會存在,但如果他(John)離開香港十年然後回港,一切注定不再一樣。」梁銘佳有些無奈地說:「其實是想捕捉香港人的心境——這種想離開的念頭,原本我們是想記錄雨傘後的情況,但放到現在的處境其實更貼切。」

兩人餞別在夏慤道的肯德基落地玻璃前,別後 John 獨自走上行人天橋,在他幽然的雙眼之下,回憶剎那湧現:上一秒寬闊車路上的車輛,在下一個鏡頭被雨傘時佔領夏慤道的帳篷所取替。筆者看到這一幕時亦不禁湧現幾近忘懷的記憶。戲外兩位導演曾表示當初創作的目的是捕捉時代(Capture the time)的氛圍(Mood),雖然故事的內容沒有刻意圍繞社會運動,劇中的短暫畫面卻毫不費力地擊中人的內心。而在這一幕 Ruth 的缺席,亦帶出香港人要面對的現實以及其中複雜的情緒,其實難以向外人講得明白。

天橋上的一幕也解釋了 John 不願離開的原因,對此梁表示:「2014 年之後人們感受到的是懊悔和挫敗,我們不知道如何令事情變好,但是如果離開這裡便等於選擇放棄,離棄我們的下一代(Our kids)。」在這個大環境之下,我們不難理解作為老師的 John 其實背負着自責感,他認為自己未能為學生帶來更好的未來, Kate 表示:「他就像很多我這個年紀的人一樣。」但是兩位導演承認 John 未必很了解他的學生,又或下一代,Kate 對此表示:「他可能把他們看得太細個(Babying them),他不知道學生其實有能力,不知道下一代其實有他們的力量。」

梁表示開首三個故事(包括本文未有論及的〈玩具故事〉)都是由兩個主要角色構成,而且故事中都有一個角色不斷在對話中被提及,但是未曾在畫面裡出現,例如〈出城記〉婆婆的兒子,以及〈玩具故事〉兩兄弟的母親。而這個故事裡面,學生一直隱沒在鏡頭外,第一次出現便是在校外拉起人鏈的畫面,導演將我們從過去帶到現在,而非困足在回憶當中,並且將現實片段加入電影的其中一幕,象徵年輕一代的理想和意志,為充滿懊悔和挫敗感的社會帶來改變的可能,從這個主題一直銜接到下一個故事。

〈It’s not gonna be fun〉:不言語之間說得更多

作為三個虛構故事以外的紀錄片,敘事性質上的轉變卻不令人覺得突兀。導演透過半訪問的形式記述素人林倩同參選深水埗區議會的經過:擺街站開咪宣傳時,只有坐在輪椅上的伯伯停駐片刻;派發傳單時,人潮在她面前掠過。此外片段中亦夾雜其私人生活:林在家中抱着愛貓、在沙灘上拍同志 MV、路過嘲諷站崗的警察「呢個好肥」⋯⋯這些畫面無不訴說:她只是一個平凡人,卻能以自己的能力帶來一些改變。雖然周旋在其他建制派的官員中間並不好受,宣傳工作亦令她經歷不少冷待。就如片名所述:「It’s not gonna be fun」。林並沒有表達對香港的感情,卻在不言語之間說出了更多。

Kate 指出她和林倩同的交情不淺,因此在片段中兩人的對答就如朋友之間的交談一樣。對話中林語氣不緊不忙,三兩句之間總不忘用平靜的語氣自嘲,伴以疲倦臉容上的傻笑。問及訪問林時為何選擇用英文進行,Kate 抱歉地說部分原因是因為自己粵語不好,平時和林倩同亦習慣用英語溝通。梁銘佳則指出語言的轉換帶來了特定的效果,林意識到自己作為被訪者的時候會以英文對談,而在和競選團隊等人對話時,則會用粵語對話。語言的轉換仿若無形的隔板一樣,令林在同一鏡頭下跳躍於不同身分:回答問題的紀錄片受訪者,或忙於與人溝通的區議會參選人。

結語:我真係好_鐘意香港?

以上只重點評論其中三個故事。在撰稿過程中,筆者重新審視了這套電影,在故事和訪談中可見導演的確希望呈現香港比較光明的一面,呈現素人參選所帶來的改變和感動,又或中學師生在校外拉起人鏈的場面。在足夠絕望的現實之中,其實正需要一套細緻而令人感動的作品,令我們且能憶起當初是如何建立起對這個地方的感情。梁銘佳表示:「這套戲是關於人,而社會運動是其中一部分。」在回應時代的同時,導演將不同年齡、不同背景的人放到故事裡面。梁銘佳希望在觀影的過程中,「上一代的人看到老香港,然後慢慢看到年輕人、社會運動,看到教育工作者的內心掙扎」,這樣或許能幫助他們理解年輕一代所做的事,將不同的人連繫起 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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