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板

緬甸的軍事政變發生至今已經進入第三個月,從開始的和平抗議,到現在明槍實彈的血腥鎮壓,時局發展變化之迅速,是許多人都未曾預見的。我們在各種社交媒體的影片和照片裡目睹許多軍政府的惡行時,總會不禁懷疑:「為何各國政府仍對緬甸局勢袖手旁觀?」事實上,不少國家經已譴責緬甸當局的鎮壓手段,且推出相應的制裁,然而一些與緬甸有密切經濟聯繫的國家(也就是對緬甸有實際影響力的國家)如新加坡、中國等,卻缺乏針對緬甸有力的制裁;中國的態度更為曖昧,只一再強調「不干涉別國內政」,「尋求東盟方式解決問題」,在沒有真正壓力的情況下,緬甸副總司令梭溫副大將(Soe Win)甚至說:「緬甸對制裁見怪不怪了,我們還是能生存下來⋯⋯我們只要有幾個好朋友支持就可以了。[1]」中國的態度某程度上也容許了緬甸軍方的血腥暴行,這甚至導致某些緬甸華人的不滿 [2]。那麼我們應該如何理解中國對緬甸政變事件的態度?到底千里之外的緬甸和我們有甚麼關係呢?本文將嘗試從中國資本的角度分析這些問題。

「中國資本」

我們在這裡說「中國資本」,並不強調資本的來源地,而是強調其資本的性質與其他私有資本的不同。在這裡可以借用李靜君教授對中國資本的分析,也就是:「中國國家資本的央企」除了經濟收益,還會為了中國的政治資本和外交影響力、獲取戰略性資源等而活動 [3]。換言之,全球的其他私有資本以單個企業為單位來追求利益最大化,相反中國國家資本則以整個國家為單位來追求「國家利益」最大化。

我們可以把中國國家資本看作一個整體,一個宛如利維坦的龐大資本集團,而他的所有行動均以「共同體」(國家)的利益為標準,而非單個企業的利益,這種資本是具有「人性」的。在這個情況下,「國家」如同是身體的大腦,決定甚麼是利益,手向哪邊伸,腳往哪邊走,都由「大腦」決定。由此,每個中國資本的企業都將獲派「國家級任務」,這些資本在海外的活動是高度政治化的。而這些任務的目的,便是作為新興資本與其他老牌西方資本競爭,實現政治和經濟雙重意義上的「利益最大化」。

在釐清中國資本的性質後,下一個問題便是:到底對中國資本而言,緬甸這個地方是一個甚麼樣的存在?

中國資本在緬甸的「國家級任務」?

緬甸西向印度,東鄰中國,南通東南亞國家,其戰略意義在東南亞僅次於馬六甲,配以優異的天然資源蘊藏量,向來是中國外交政策中頗為重要的一環。而在歷史上,緬甸向來是連接中國和南亞的必經之路。在中日戰爭初期,滇緬公路就已經為當時的中華民國提供後方補給。當時中國大陸港口皆面對日軍的威脅,在海路徹底被封鎖的情況下,這條陸路補給線的重要性可想而知。而對現在的中國而言,中國資本若想從沿海走向世界,就必須與以日美同盟為首的世界私人資本直接競爭,實現資本累積。在資本主義下,資本的運行模式不外乎利潤的生產:而利潤的生產的過程必然牽扯到「運輸」。因此資本的流動與累積其實和貨品的運輸密不可分。現代社會下的貨品主要經由海、陸、空三大途徑運輸,而中國的對外連接除了東面的太平洋和空中航線以外,則只有西面連接歐亞大陸其他部分的陸路,而緬甸更是通往東南亞至印度的一個關鍵國家。若然以新加坡為首的東盟國家不願意對中國展現友好態度的話,緬甸經濟走廊將會成為唯一一條可以通往南亞的運輸道路(見圖 1),確保中國在南亞的龐大的利益 [4]。因此,從這個角度而言,緬甸對於中國的重要性在於她經濟走廊的角色,而中國資本的首要任務,便是確保這條經濟走廊暢通無阻,使其餘的中國資本能從這條走廊進發印度等南亞市場。

圖 1:一帶一路六條經濟走廊。 (圖片來源:香港貿易發展局)

日漸坐大的中國資本

然而包括東盟、日本、美國、印度在內的國際私人資本都希望能在緬甸分一杯羹,中國資本能成功使這個「經濟走廊」比起其他資本更依靠自己嗎?在政變爆發之前一個月,中國外交部部長王毅便曾訪問緬甸,和當其時仍在主政的昂山素姬會談,並簽署多項計劃,包括:皎漂深水港、邊境經濟合作區,中緬鐵路連接及緬甸境內鐵路建設等 [5]。中國官方也大力鼓勵民間資本到緬甸投資,根據緬甸投資暨公司管理局的資料 [6],香港和中國在外國投資的佔比中合共有 24.53%。而在前些日子,甚至仍有聲音大力看好緬甸的發展潛力,呼籲商人積極投資緬甸:「一帶一路為緬甸帶來期待已久的基礎建設,打開公路鐵路,加建機場港口,讓人力物力加速內外出入。[7]」緬甸政府在這次政變前,已曾因為羅興亞人等事件被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長期制裁,而中國資本也乘著西方私人資本撤出的機會,以「共享經濟發展」為名,向緬甸政府伸出援手,以擴張其在緬甸的影響力,其結果便是林林總總以中國資本為主導的基礎建設計劃。根據資料,「緬甸對中國出入口額亦佔相當大的一部分,進口額佔 31.3%,主要為加工食品及糖相關產品;對中國出口額則佔 38.8%。主要出口產品則為石油能源相關原物料。[8]」 然而東盟、日本等資本在緬甸仍有一定的勢力(見圖 2),他們亦不願把自己的影響力拱手讓人,故此都不願對緬甸作出經濟上的有力制裁。目前緬甸軍方為所欲為的背後,其實是各方資本競爭時的各種政治考慮所導致的。

圖 2:外國投資佔比。(資料來源:緬甸投資暨公司管理局)

「中緬關係」還是「關係」? 真的「不干預別國內政」?

從以上的分析,其實各國「不干預別國內政」的論述都不攻自破,他們背後的真正目的是維持現狀,從而將國家利益最大化。而對中國資本而言,最重要的是保持緬甸這條通路不受阻礙,確保緬甸的執政者不會脫離中國的影響,無論在甚麼情況下都要對中國有一定程度的依賴。在這場政變裡,中國並不在意最後是軍政府或是全民盟甚至第三方的勝利,中國在意的是在這場政變塵埃落定之時,當某個勢力當政後,他們會不會完全脫離中國的影響,導致這條通往南亞的資本流通之路被堵塞。其實早在政變之前中國便透過各種方式來支持緬甸的民族地方武裝(民地武)了,《緬甸時報》資深記者劉忠恩就曾在他分析緬甸局勢的文章裡指出:「從過去到現在,中國都在持續支持一些邊境(尤其中緬邊境)的民族武裝組織,因為中國的優先要務並不是和平或民族和解,而是要保障其能持續透過這些民地武的存在,使緬甸政府不得不倚賴中方,並透過這樣的關係向緬甸施壓,換取自身的政策優惠。[9]」 以民地武中人數最多的佤邦聯合軍為例,他們位處於阿佤山區,而這個地方曾經為緬甸共產黨的根據地,在 1989 年前緬共核心成員脫離緬共,並成立佤邦聯合軍。同源於共產黨的背景導致其與中國有天然的親近感,而其他民地武例如撣邦東部民族民主同盟軍,克欽獨立軍,德昂民族解放軍等,也或多或少受中國支持。當各路民地武山頭林立時,軍政府或民地武組織便不得不依靠中國便作為「中間人」來調解各種矛盾,在這種情況下,中國便能憑藉著「中間人」的角色來維繫其在緬甸的影響力,故此,「中緬」關係從來都不是平等的。

在此,我們可以很清晰地看見,不論在明面上的基礎建設項目,還是暗地裡的軍火走私活動,都有中國資本的蹤影。他們微妙地維繫著緬甸的政局,不讓緬甸脫離中國的勢力範圍。換言之,中國官方論述中的「不干預別國內政」,其實就是一種變相的干預,讓其能繼續作為中國的貿易通道,確保中國資本能在緬甸和南亞繼續活動,保障其「國家利益」。

中國資本與我何關?

行文至此,或許讀者會問「那麼緬甸的事情究竟和我們有甚麼關係?」我們身處香港,對緬甸原來的印象似乎便是「泰國旁邊的國家」。我們會對緬甸發生的事情印象深刻,大抵也是因為社交媒體上一些軍政府無情鎮壓平民的景象讓人感到痛心。這些景象撕開了我們上一年的傷疤,告訴我們極權政府的邪惡。但是除了這些相似的經歷,還與我們有甚麼關係?

作為國際金融中心,香港向來是資本集中之地。對中國資本而言,這裏是通往世界市場的起點;對國際資本而言,這裏是中國市場的入口。近年,中國資本積極拓展海外市場,在香港回歸後提供人民幣服務,已經是全球最大的離岸人民幣中心。參照資料,也不難發現和中國幾乎有一大半的海外投資都經由香港進行(見圖 3),而中國對外投資的數目也自從 2005 直線上升。貿易發展局的數字也顯示 2015 年中國的對外投資有 60% 投向或經由香港投向其他地區,由 2000 年的 38% 增長到 2017 年的 63%[10]。香港對於中國資本而言的功能也有巨大的變化:2015 年一帶一路倡議出爐,雖然在國家文件裡,中國仍把香港定位作國際金融中心,但其更強調香港作為離岸人民幣中心的作用 [11]。換句話說,若緬甸是中國資本通往南亞市場的隧道,那香港便是中國資本通往世界市場的起點。因此,在香港的中國資本,自然也擔負著他們自己的「國家級任務」,而這個「國家級任務」甚至隨著時代變化也有所轉變:自以往的「吸納外資」轉變到目前的「輸出中國資本」,這也同時代表著中國「國家利益」的變化;那便是「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富國論至進駐全球的「人類共同體」中國夢。

圖 3:中國對外商及對外的直接投資(資料來源:香港金融管理局)

若要以中國的「人類共同體」為目標,一個穩定而又能源源不絕地輸出資本的金融中心是相當重要的。但是若要確保這塊地方能「穩定」,「中國資本」必須要先能牢牢佔據香港這塊戰略重地,其中最明顯的便是中環的核心商業區的中資。自 2005 年以來 [12],「中國資本」在香港的勢力便急劇上升,從這個角度看,急急推行國安法的原因似乎也不難理解了:比起國際金融中心,他們更看重香港作為中國資本輸出中心的角色,寧願兵行險著,冒著外資撤離的風險,也不願讓香港資本輸出中心的功能減弱,畢竟只要香港市場獨立於中國市場、港元仍然存在,中國資本便能繼續透過香港進入國際。若我們現在若在尖沙咀海旁遙看維多利亞港的天際線,摩天大樓上十有八九都有著紅噹噹的霓虹燈與廣告。李靜君教授只因曾點出:「香港是世界的香港」就被建制派媒體批評為港獨 [13],滿掛紅色廣告的維多利亞港景色也似乎在宣告世人:作為世界金融中心的香港已成過去,現在這裡是「中國資本」的地頭,是中國資本的輸出中心!是中國資本軍隊進發全球的起點!

結論

本文探討了緬甸局勢中,中國資本扮演的角色和其與香港的關係。在緬甸的混亂之下,有著複雜的利益計算,而香港作為國際資本中心也難以從這些計算中抽身。香港不只有著聚集資本的能力,也有著協助某特定資本擴張市場的能力。以緬甸為例,中港針對的緬甸合共有 24% 的投資,當中過半資本是經由香港輸出到緬甸的。可見,作為資本主義下的融資中心,香港的投射能力是驚人的。但若我們的香港沒辦法再當一個國際金融中心,也不願成為服務某特定資本的金融中心的話,那麼又應當往哪個方向走?拉闊眼光,我們可以從反思中國資本、世界市場和香港三者之間的關係來思索世界,或許香港的可能性比我們一直以來所想象的還要多很多。關於香港未來的可能性,恕篇幅與文旨所限,筆者未能於此作討論,還待於日後文章中再思索出路。


[1]:原文是 :“The answer was: ‘We are used to sanctions, and we survived’,” she told reporters in New York. “When I also warned they will go in an isolation, the answer was: ‘We have to learn to walk with only few friends’.”Reuters,2021 年 3 月 4 日。

[2]:〈專訪緬甸華人:對軍方奪權感到憤怒,暫未示威聲援昂山素季〉,澎拜新聞,2021 年 2 月 1 日。

[3]:原文取自 :〈專訪社會學家李靜君:在非洲,中國是全知全能的「殖民者」嗎 ?〉,端傳媒,2018 年 12 月 17 日。

[4]:〈一帶一路建設〉,香港貿發局經貿研究。

[5]:〈經貿新聞〉,中華人民共和國駐緬甸聯邦共和國大使館經濟 商務處。

[6]:The Republic of the Union of Myanmar Ministry of Investment and Foreign Economic Relations(MIFER)網頁。

[7]:〈【緬甸發達有料到】一帶一路搭上 RCEP:緬甸經濟突破的契機〉,智富,2021 年 1 月 14 日。

[8]:〈緬甸國家懶人包 政策促消費市場邁向穩定〉,新興市場情報誌,2018 年 12 月 3 日。

[9]:〈劉忠恩:緬甸政變兩個月,為何周邊國家還是觀望狀態 ? 誰能動軍政府 ?〉端傳媒,2021 年 3 月 26 日。

[10]:〈Hong Kong:The gateway for Chinese Outbound Investment. (n.d.).〉,香港貿發局,2021 年 4 月 7 日。

[11]:「《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中指,香港負責鞏固和提 升香港國際金融樞紐的地位。」而在這裡指的“提升和鞏固”,大 概便是指提升和鞏固資本輸出的角色和能力。

[12]:這或許是因為 2003 年的 50 萬大遊行,導致中共對香港的未 來能不能“穩定”感到極不安。及後 2004 年中國推出 CEPA( 更緊密經貿關係安排 ),加強中國大陸與香港的經濟往來。

[13]:〈科大學者李靜君妄言香港不屬於中國〉,大公報,2021 年 11 月 16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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