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留棘

(故事改編自真人真事)

朝來的半邊太陽照耀在沉睡的常春城⋯⋯

城鎮裏最繁忙的街道尚且是灰黯的,旁邊死灰色外牆的公寓幾乎無窗,靠攏而橫在道路的東面,把太陽完全地擋在後,只有沉雲的邊角的縫隙透著足夠視線穿越的幽微的光。雄鳥若瘋若狂求偶的時辰還沒有到來——升調子的那種或者三拍子的那種都還沒有,倒是附近早已經響起乞丐的吆喚:

「一點零錢,求求你,一點零錢⋯⋯」破衣服小孩緊隨著走過的人,臉上還沾溼土漬;另外幾個嗚嗚聲低鳴的老翁,都是斷了小腿或者胳膊,不然便身上哪處撕裂了一片血口,他們癱軟往死灰色的牆倚身。一路上數着都是乞丐,乞丐只作呼聲,博取行路人的憐憫;而另外於這個空間靜默地存在的幾個人,基本都只有路人,除了一個坐著個頭也矮的乞丐,還有另外一個安分在側旁躺著的、看似知識分子的屍體。

矮個子乞丐既沒有斷任何四肢,也不往臉上沾溼土漬,更不像其他乞丐為博取憐憫而嗚嗚作聲,只靜靜盤腿坐著。若不是其跟前放有一個空鐵碗,還有側旁躺一具紫色皮膚、近乎要乾掉——大概是餓死或者冷死——的知識分子的屍體,看起來也絕對不形似一個落魄街頭的乞丐。

盤坐的矮個子乞丐的視線不知道打從甚麽時候開始便專注在一點,仿佛身前有甚麽,非得他死死地瞪著不可,顯出幾分儼然。良久,一個路人闖進了視野,是一個同他年紀相若的青年,貌相不窮,大抵是走路讀書去的。

矮個子乞丐是確實看見了青年走路,目光卻沒有一絲要行乞的晃動,仍舊死死瞪著前方;倒是嘴角抖了一抖,然後緩緩張開發白的唇:

「人間悲劇啊!」

青年一嚇,以為又是博人同情的乞丐話,欲要提步急走。也不知道有否注意青年這個反應,乞丐只自顧着悲壯地繼續高呼:

「怎麽世界就有這個樣涼薄的父母親,逼得自己的孩子要餓死嘞?」

可能青年也不料一個乞丐說如此奇怪的話,又可能盤坐着在街上,然後凝望遠方的乞丐實在稀奇得特別,反正他就停下了急去的步伐,一聽乞丐自顧說的到底甚麽話。

「先是那個人渣一般的父親!我的朋友那個時候還沒有滿月,他就這麽丟下他,跑了。」

「那個母親,更加不是善類!說上工壓力辛苦,兩天不到就抽一遍自己的孩子!狠狠的抽!唉,我的好朋友唉。那個女人還說家裏缺錢,於是隨便就把孩子送去職高,說收錢少,多補貼,還定必有做工。吖呀,好浪費一個念書的好腦袋吖。」

矮個子乞丐大概料想青年已經聽得入神,便忽而停下說話,故作沒有意欲繼續;青年往側旁躺著的屍體一望,遂顯着急狀,慌忙問說怎麽後來就餓死了。只是矮個子乞丐的視野又回到遙遠的前方去了。

「還不是因為朋友他的骨子生下來比石頭都硬,結果又不巧遇到另一個人渣,當他的老闆!」安靜了片刻,矮個子乞丐不知怎的又繼續張口說話。一個右肩挺著笨重材料的工人此時正好途經,他仿佛算準了時間而用力吐出「老闆」兩字,工人也的確頓了步,而後駐足在青年左旁。

然而要說算準了時間,似乎壞了他人格,畢竟他講話是確乎激動的,字字句句都是扯著喉嚨吆喝,而其中又尤其用力吆喝「離家出走」、「工廠黑工」、「肺病」等等。省功夫自然是不可能的,就連平日聒噪著求偶的雄鳥,比照下來現在更近乎陽虛。

矮個子面前不知不覺便圍起了兩三重的人。圍過來的行人的步調和心情是早被牽著走了好幾回常春城,他的視野和跟前的空鐵碗也是早被人密密麻麻的堵得完滿了。誰叫他總是說了又停,停了又說?圍觀的人也只好盼著等著,然後往鐵碗裏扔錢啊;倒是矮個子乞丐的目光始終沒有走漏一絲慾念的心神,從頭只有死死瞪著遙遠的前方。光是如此就夠足讓厭煩了滿街乞丐的常春城人嘖嘖稱奇了。

更遑論常春城雖然有這條繁忙的街道,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個在經濟起飛時掉隊的邊緣城市,窮人、乞丐自然是不少,要算上共情那個死去知識分子的生前的遭遇的人——

「不就是翻過了四面圍著的山,到首善地做個工而已麽?怎麽薪錢便定必要遭欠拖、身子便定必要遭操勞、被『低端!低端!』的罵,也好容易吞下氣了,他們就硬是要連『低端』的證件,都給斷成兩截才爽快麽?」矮個子乞丐本來蒼白的唇是早溢滿了血色,耳根一徑到瘦得顴骨清晰的臉頰,還有圍觀人的眼角,也無不是通紅的了。

圍觀的人已經群起了五六重圈。

人多,總算圍過來了認識的人——小區報館的圓眼鏡老編輯記得曾經同死去的知識分子談過稿費;旁邊街的窮婦人認得他生前住隔壁,前陣且被幾個不明來歷的抄家;還有相熟的幾個,看來也是知識分子,說他不見人經已兩周,也認出矮個子乞丐,回憶二人以前都是網上和報上寫字的⋯⋯

太陽總算照亮整座常春城,街道的聲浪也迎來平常的繁忙,路上的人全部圍著幾重的圈,話題又都圍著死去的知識分子。但人畢竟是死了,身體不得不變硬、皮膚不得不變成紫色,別人在自己身上投射窮困情感也好,乘機吃個人血饅頭也好,都只能安分躺著然後全盤接受而已。

神情嚴肅的矮個子乞丐再不說一句話了,許是空鐵碗已經載滿;倒是一人一語的,卻給圍著的人嘰嘰咕咕的拼出來了後面的事——大致上是他做黑工終於操壞了身體,回到常春城來,幾個朋友見他頭腦好,也懂得多字,遂叫他在網上報上寫些字,起事就隨便帶個風向,反正也多人讀。畢竟投靠父母是不可能的了,自食其力、自我健全尚算個國家需要的好青年。

只是好寫不寫,他卻非往地雷區蹦迪了去。有人記得他的名字寫過一篇「失言」的文稿,原文固然現在是不復在了,帳號也隨著一併被封鎖下架,依稀想起他寫到關乎某個書記的不是。不久,便如同窮婦人所說,鄰家忽地跑來幾個公安,然後接連響起家具落地、玻璃碎裂的嘈雜,接著是一片悠長的哀嚎,最後門口開著知識分子跌倒地上、站不起身的景象罷;報館也怕遭牽連而斷了聯絡。錢到底是沒了,也不能走路,加上做工時確乎操壞了身子,大概還攤上了病,走不得吃也不得,便結果活活餓倒在家了。

數下來矮個子乞丐既然是相熟的,想必是發現了斷了呼吸的朋友,自己又窮,急要錢幫他入土吧!圍觀的人這麽猜。

然而,作為深諳這個民族習性的人都必然知道,總有人喜歡在情勢一面倒的時候跑出來煞風景。

圈裏站出來一個衣著光鮮的人,應該自大都市來:

「身份證能斷?你不來折一下看它是會斷還是不會?或是折你兜裏銀錢呀!」他的尾音是一句句徑自往上高挑,雷同升調子雄鳥,是久聽必耐不住脾氣的類型。

至於圍觀的人心裏大概是有默契,勢必是要組成抗貧窮的戰綫的,面對光鮮衣著的人的話自然是更缺耐性,哪怕知道他似乎有理。倏地便有人開始「涼薄!冷血!」的罵,也當然多少是揣懷了「低端」的報復心,煞風景的廝的表情卻如舊餘裕:

「難怪低端吶!都不講科學的。科學就是要講證據,你們可知道他真是餓死抑或病死?他的病又是熬的還是遺傳的?你們嘰嘰咕咕幾個故事可又是在說同一個人?在我看,都不科學,都是乞丐的片面之詞,博同情的乞丐語罷!唉呀,難怪低端吶!」尾音是仍然一句句徑自往上高挑的。

倒是被人「低端!低端!」的回罵,圍觀的其他人還是吞下了氣,何況對方怕是個厲害的知識分子,竟然談起證據和科學!叫人一時間想不到辯回去的辭。萬一,一不留神,說了不科學、不證據的話,那豈不是在自證低端?何況對方的話也似乎有理,怕是個厲害的知識分子,不!許是個科學家!駁得了一句,不見得能夠駁下一句,其時可是更難下台呀!

路上轉瞬間只剩下雄鳥的啼鳴。

「陳兒吖!」圍觀的人群馬上又傳出一聲悲鳴。

話音剛落,跑出來一個皺臉皮婦人,哭得正淒涼。

眾人未及反應,她跨步衝向矮個子乞丐,一腳往鐵碗底踢,銀錢紙幣亂飛,然後閃身到死去知識分子身旁哭嚷:

「你神經病?無端搶走我的陳兒!」

矮個子乞丐總算眼睛一蹬,猛地轉向散落的錢,見幾個乞丐已經爬進人圈內側死命的搶。他竟然比方才現得更憤然了,不甘示弱擰過頭失聲高叫:

「妳才有病!還搞我朋友?」

「我聽你瞎扯!」

皺臉皮婦人反應快得嚇人。圍觀的人也只有繼續靜靜的看,也沒辦法反應或思考,屍體一般。

冷不防幾個搶碗裏錢不遂的乞丐轉而看向那幾個所謂死去知識分子朋友,和鄰居窮婦人,似乎感覺意外,然後故作義正詞嚴,指認了方才最先替死去死人講說話的,其實全是乞丐,大概是替矮個子乞丐造勢的!人群旋即一片譁然,畢竟乞丐平日盡說博人憐憫的乞丐話,如今的指認卻不博人憐憫,還感覺有正義,聽著甚至尤其順耳。

躺著的屍體終究是一直躺著,卻一時間在圍觀者眼中模糊起來,甚至飛來了一隻紅眼雄鳥站在死人頭上。

屍體頭頂突然傳來「啞!」的一聲高叫,霎時安靜了場面。轉眼,紅眼雄鳥便唰地拍著翅膀直往雲裏飛去了。安靜的圍觀者此時注意了圈外,從繁忙的街的一頭緩步而來的朱先生——他是常春城無人不曉的一號人物,云說他是一個地方官,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官權確乎有多威能,畢竟他也不樂意他人喚他大爺或者書記之類,只要求別人喚他朱先生。

畢竟是大人物要走路,圍起來的五六重人打開了一條路,像高兀的泥土斬開了河澗。朱先生逕自往矮個子乞丐的方向走,四處的圍觀者和乞丐都莫敢妄動。

「可憐吶,你怕是個堂堂讀書人,卻要在路上苦苦行乞。」朱先生慘然道。

矮個子乞丐反應了兩秒,居然應聲落淚:「可不是麽,」方才的嚴肅的神情仿佛給他自己都要忘了「你看,我已經本來是窮,還有酬朋友的棺材錢,還有⋯⋯」

「可憐吶,窮得怎麼連坐的板凳也沒有,得盤腿坐地呢⋯⋯」朱先生也沒待他說完,便自顧着說憐憫話,一幅欲要流淚的神情。

矮個子乞丐對於第一次被截停,固然是些許錯愕;更錯愕的,是朱先生便順手掏出手機,拍了照,大概是拍了矮個子乞丐哭嚷還被圍觀,遂往他手裏塞去三四張百元紙幣,便領隨從離開。

朱先生往繁忙的街的另一頭提步去了,矮個子乞丐受了恩惠,是肯定得追在身後道謝的,天知道恩人要是喜悅了,又要佈施多少錢呢?圍觀的乞丐當然也領會了朱先生的慈悲心,於是無一不模仿著哭嚷著也追過去了——

傷的殘的幾個都突然疾走了;至於圍觀的人更是先一步四散回歸繁忙,畢竟時間已然被死人和乞丐耽誤掉,路是定必要去趕;死去知識分子也給人在混亂中抬走去,抬者的容貌並不清晰,不過斷不是他的母親。

說來沒有人想到要責怪矮個子乞丐欺騙云云,大概是以為他的作為與斷個四肢或者臉上沾溼土漬也大抵差不多,下次估計是不會被同樣的騙了;倒是散去的人儘管是相信與懷疑的參半,卻幾乎一致對死去知識分子嚴苛,尤其生活在常春城,誰沒有吃過苦呢?吃不得苦,反把自己餓死莫不是社會的累贅麽?想來自己的圍觀,其實是費心神在兩腳一伸的累贅身上,任誰心底都應該是憤然的。憤然以後,也再不會有人討論凍死骨的真相,所有人很快都把他忘記了。

後來大約過了半個月,路上忽而多了一排排的板凳,橫倒在死灰色牆公寓和柏油路之間,乞丐本來群聚的地點。板凳坐了乞丐的位置,城裏最繁忙的路的繁忙人口自然從此少了乞丐,畢竟有椅子坐的文明街道,豈會有窮人、豈會有可憐人呢?求偶的鳥倒是最近變得雄威了。

同天的夜晚,鎮內收費最貴、且裝潢帶復古風的飯店經營了一個甲子以來,今竟然罕有地滿座,燈影人影罕有地在這個城裏財富的指標的飯店現得濃密,巧合得不禁讓人以為是為常春城終於被國家定性為脫貧市鎮而擺設的賀席。云說這是朱先生包的場,召開了百多圍說是要請客家族,大抵是隨著經濟浪潮暴富了,只可惜城裏富足得明顯的僅有朱先生一家。雖說請客家族,卻有人看見走入飯店的人其中包含了煞風景科學家和知識分子母親,甚至傳聞還有幾個乞丐——不過大抵是長得相像的緣故罷。

二〇二一年五月。

分享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