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漢彤

捍衛港獨的政治空間,但也必須超越非黑即白的躁動氛圍。

 

立法會選舉提名前,政府以極其橫蠻粗暴的方法打壓部份港獨派參選人,使人不由得感到痛切的憤慨。政府似乎已經撕破顏面,毫不在意程序公義、不在意自己所為所為有沒有法理基礎、不理會公務員是否受到巨大的政治壓力,只圖盡速消滅他們的眼中釘。就在這樣赤裸的權術考量底下,香港政制中最後一點民主元素彷彿都成了風中殘燭,這六位被拒緒門外的港獨派參選人失去受公開選舉檢驗的機會,而支持他們的選民也再無法選擇他們成為自己的代議士。無恥的政治篩選甚至還不是打壓的全部,八月中,政府又提出要阻止港獨議題進入中小校園,猶如政治審查教育工作者,佈下令人噤若寒蟬的壓力氛圍。

建制人士不是正面與反對者的政治觀點交鋒,而是肆意濫用權勢,抹殺港獨派正規的政治渠道,實在令人不齒。無論同不同意港獨,站在民主的立場上,都應捍衛港獨的政治空間。港獨觀點不是事必正確,但它正確與否,最終都需要由廣大的民眾來判斷,而非少數權貴重覆甚麼「不符合基本法」就可以單方面論定。政府的齷齪手段激起了社會義憤,甚至許多平時不是特別關心政治的人都因為某種素樸的正義感,而變得傾向支持港獨派。

急於歸邊的大氛圍

不過,與此同時,也產生了另一較不引人注意、卻令人憂心的趨向,這就是社會上漸漸出現一種非黑即白、急於歸邊的躁動氛圍。除了因為較情緒化的廣泛的同情氣氛,也因為少數本土派的狂熱份子習慣對異見者瘋狂辱罵,使得建制派以外的人,即使對港獨有合理的懷疑,也得戒慎戒懼,極不容易宣之於口。否則,往往會被攻擊為替建制護航、暗撐中共等等,或者被標籤作「左膠」,甚至只是關注港獨以外的社會議題,也不可以各有各做,而會被譏諷為不識大局、鳩做……一位朋友臉書上分享一則梁天琦的訪問,認為梁的說法跟先前有所矛盾,馬上有人質疑他是不是「落井下石」,「人地都冇得選啦,仲想點啊?」

我明白這一類高昂的情緒其來有自,但也不禁感到無可奈可。畢竟,贊同要捍衛港獨的政治空間,不等於要贊同港獨派的每一點政見。我萬二分的反對政府所有對港獨主張者不公正的打壓,但關於港獨派的許多觀點,我也是有所保留的。同意港獨與否,始終不是一件表態用的工具,它應是一幅嚴肅、理性和務實的社會藍圖,而不能單純用來表示義憤和同情──儘管我同樣分享這些情感。

有所保留的原因

“Extraordinary claims require extraordinary evidence”,港獨是一個當之無愧的extraordinary claim,自然需要與之相稱的極周詳的政治計劃。有時,某些本土派領袖會宣稱自己奉行「現實政治」,具有「當執政黨的準備」,令人期望各種兼具可行性及創造力的實業與行政計劃。

可惜,容我直言,在許多基本的政策問題上,有時某些本土派提出的觀點,真的不現實到一個可怕的地步。港獨論者時常聚焦在糧食和食水的供給上,的確,這些問題只要願意花錢,都是可以解決的,但那些本來就不是最難纏的對手。更不容易的問題例如:能源該怎麼辦呢?青年新政於政綱上聲稱要令香港在能源上自給自足,方法之一,是「爭取發展專屬經濟區內的天然氣」。但原來這個天然氣田名為荔灣氣田,是為和黃集團下的赫斯基和中海油共同投資,也就是由誠哥和中共合份持有。有何方法能把這氣田「爭取」回來,供你獨立之所需?

如何建立具充份自主性的經濟,是一切獨立運動最最根本的命題,因為經濟假如無法自主,政治獨立就算成功,帶來的所謂「自主」也是相當虛弱的。香港的困境在於,目前香港對於中國的經濟依賴程度已經相當之深,以最重要的金融業為例,2013年香港股市中資集資佔全年集資總額一半以上,2014年香港有51%非金融機構貸款流向內地。然而,迄今我未曾看到任何港獨論者就此提出認真的方案,他們反而傾向淡化和取消問題。譬如,學生動源的召集人鍾翰林主張,交易是一賣一買的互利行為,中國不會以國土完整為由放棄跟香港的貿易來往。這是毫無根據的異常樂觀,彷彿認為在中國民族主義高漲的當下,走向港獨竟然不會招來任何的經濟報復。

另外一些論者,則試圖把中港經濟關係密切的事實,反向詮釋為「中國先要靠香港」,但這只能在意氣上圖一個爽快。難道香港的金融業沒有從這些交易中謀利嗎?更重要的是,中資要上市和借貸,是絕對可以有香港以外的選擇,並非必然,就像阿里巴巴無法在港上市便改去美國一樣。客可以揀貨,貨卻沒有揀客的餘地,誰依賴誰,本來就是由客觀的經濟體量所決定。港獨論者亦傾向訴諸浮泛的所謂「開拓國際業務」、或者「復興工業、農業自主」等等。這些口號不是不可提出,建立更多元穩健的經濟永遠是香港之所需。但這些全部都是極之實業性的問題,需要穩打穩紮的經濟知識,而不是口號和浪漫想像。至少,如果要主張復興工業,也該提出香港能夠做哪種工業,在毫無基礎的情況下如何面對激烈的國際競爭吧。

同情與懷疑並存

港獨之所以累積了巨大的政治能量,是因為近年港府及中共一次又一次的倒行逆施,加上部份內地人惹人厭憎的恩主心態,激起了民情的劇烈反彈。港獨,似乎是中港問題一道乾淨利落的解方,又受到政權不擇手段的打壓,引起廣泛的社會同情,便自然成為反抗情感的匯流方向。這種情感力量甚至熾熱到,近日一再聽說港獨的支持者輕言願意付出沉重代價,甚至犧牲自己的性命。我尊重他們的感受,可是也必須指出,獨立之可行與否,是斷然不能簡化為人數和意志的問題;政治激情如果沒有理性和務實的調和,不免淪為危險的虛擲。

其實,站在港獨派的立場,提出一套更成熟更務實的社會計劃,也屬燃眉之急。陳雲自從提出「永續基本法」的路線,許多本土派支持者紛紛轉向此一意外地卑微、但看似更踏實的政治訴求,造成本土派內部的混亂和撕裂。這或者體現了許多人雖然情感上接近更激進的立場,卻沒有辦法堅信它能夠實現。因為大家心裡沒底,一旦有意見領袖提出另外的新方向,不管它是否跟過往的取態契合,仍引來蜂擁式的追隨。可見,一套政治主張能夠爭取到多少人支持,跟它有沒有堅實的可行性是脫不了相干。

本文篇幅有限,只能淺淺觸及一些簡單的疑問。其他問題還包括,獨立在國際關係上真的可能嗎?即使它可能,又是否能解決一些最切身的社會問題呢?就像南非獨立之後,貧窮人口增加,人均壽命倒退,最迫切的貧富懸殊和種族歧視問題居然變本加厲。假如香港真能獨立,但年輕人還是買不起樓,老人家仍要靠執紙皮度日,我們到底算是爭取了些甚麼呢?付出的沉重代價又有甚麼意義?當然,如果有人能為以上未解的疑問,提出有力的答案,我亦非常願意接受說服。但在此之先,請容我繼續保持作一個港獨的同情者及懷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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