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自己祭奠

 

作者:不詳

 

今天,我祭奠我自己。

從海一邊的廣場走到海另一邊的廣場,

我把墳墓帶在身上(一九四四年巴黎宵禁的夜,

當一個黨衛軍士兵攔住一個法國青年,問他:星形廣場在哪?

他默默地,指著自己的心)。

穿過一夜的嬉笑

我傷痕累累

你稚嫩的眼圓睜著——當笑聲尖利地響起,

我看見你應聲倒地。

帶著你的一九一九,帶著你汗水與鮮血浸泡的

多少個日日夜夜(火焰浸泡的詩在風中化為灰燼,隨風散去)。

我看見你:一個中學生,用刀子

把自己短小的影子刻在黑夜的牆上,你咬著牙

一刀一刀地鑿下去,後來,牆倒了。

但是成千上萬的牆隨之豎起來,

在牆上銀色的天空上回蕩著倖存者金色的笑,

他們一個個走過你的墳墓,向你那模糊不清的名字

吐唾沫——於是這乾旱淹死了我的心。

死者,倒在你的墓前,我要向你訴說

今晚的事情:

七點,我在一片笑聲中讀你的詩,

我說,大家請注意,這首詩並不好笑;

八點,一個戲劇工作者

(一九六八年在巴黎街壘上的一個香港人?)

憤怒地把大把大把的人民幣摔打在我身上、天空中,

(他說:你們這些知識份子!)

我翻過人民幣的背面——影印件,赫然印著:不能當真;

九點,渡海,我和他談論七十年代的工潮;

十點,搖滾音樂會上,人們拍打鈴鼓和吉他,

嘲笑每一個為慶典哭泣的人;

十一點,一隻螞蟻從我身上走過,掉進我的酒瓶;

十二點,我看見你的靈魂

坐在《斷翅的自由戰士》雕相下,

和一個詩人、一個畫家、一個導演爭酒喝。

零點!鐘聲響遍傾斜的維多利亞港!

你點亮了你的火機,點燃起我們

像野草一樣翠綠的屍體。

 

變奏

 

有許多關於六四的詩,親身經歷六四的,六四那年那月激動的旁觀者的,後來追憶的;這兒我選了一首近期的,在網上偶然碰到,作者不詳(若讀者看後知道作者是誰,請告訴我),從指涉內容猜測,作者可能是香港人,若不是,作者也對香港認識甚深。

 

「今天,我祭奠我自己。」誰祭奠誰?背景是六四二十週年,我們倖存的或未曾經歷過的,祭奠二十年前的英烈──然後作者說要祭奠自己。作者的視角在於死者?抑或在於生者?

 

括 號中的黨衛軍士兵屬於佔領法國的納粹德軍,一九四四年納粹政權對其本國(德國)的控制已開始被動搖,解放法國的各路盟軍部隊節節進逼,漸從地下浮上來,一 九四四年的巴黎就像上海,特務來往宵禁的夜裡如梭,黨衛軍士兵加緊清剿異己,無論是猶太人,盟軍特務,還是拒絕與納粹合作的法國人。星形廣場是巴黎的心 臟,凱旋門坐落其中,黨衛軍士兵要到星形廣場,法國青年知道士兵永不可能到星形廣場去,儘管士兵終會找到去星形廣場的路;黨衛軍士兵只知道有一個名叫「星 形廣場」的空地存在,但他既不能知道為甚麼這空地叫作廣場,也不知道廣場是甚麼。

 

所 以作者只好把墳墓帶在身上,穿過一夜的嬉笑──哪門子的嬉笑?甚麼值得作者的嬉笑?然後作者傷痕累累,於是我們明白了,嬉笑過後也只得傷痕累累──不是 嗎?我們快樂的生活,我們天真的生活,過後也只得傷痕累累──你稚嫩的眼圓睜著,該是肉體的稚嫩吧,很不安,圓睜著終會合起來嗎?合上的眼,你會見到甚 麼?我們快樂的生活?我們天真的生活?當笑聲尖利地響起,那是嬉笑嗎?

 

想 起一九一九,外交官顧維鈞當時也在巴黎,一代人以前的巴黎,他趁條約會議中途的空檔在日記簿上寫下了他一位巴黎朋友的名字,朋友的名字我現在找不到,應是 靜靜躺在顧維鈞回憶錄裡的某章某行。他的朋友是個共產黨員,最早期陳獨秀的那種,共產黨那時派遣年輕黨員到歐洲「勤工儉讀」,他去了法國。一九一九年那暴 烈激情的日子留學生都到了條約會議會場抗議,列強將山東主權授與日本,北洋政府的取態卻異常軟弱,但留學生的靜坐絕食沒能喚起列強或北洋政府的關注,顧維 鈞的朋友最後決定自焚──後來那段時期的回憶錄給拍成電影,自焚的地點好像就是星形廣場;自焚的煙焰熏黑了背景黑的牆,牆倒了。

 

抑或是東德人用手,用筆,用刀,用顏色推倒的牆?

 

那中學生在布拉格嗎?黑夜的牆的黑是因為他短小的影子,抑或他短小的影子投射到黑夜的牆上一樣的黑不再被辨認?

 

作 者敘述「你」死後的經歷,是「你」的墳墓,但這些經歷好像就是作者自己的經歷,他既不是死者,也不能是回蕩著金色的笑的倖存者;如死者變成墳墓,倖存者變 成成千上萬的牆。(倖存者是六四中存活過來的,還是經歷過六四的旁觀者?我想是後者,六四中存活過來的,精神隨死者一般被旁觀者埋葬,永遠停留在那時那刻 稚嫩的眼;旁觀者才是倖存者,他們永遠離開了,因為他們選擇了生。)

 

作 者既不能是死者,也不想成為回蕩著金色的笑的倖存者──只有未曾經歷過的生者可以真正的生存下去──他只有把墳墓帶在身上。二十年後,他到維園參加六四紀 念晚會,赫然記起維園也是一個廣場吧。他想起六七香港暴動與六八索邦暴動,他嘗試想起兩者的任何關係──巴黎街壘上的一個香港人?──他嘗試想起這四五十 年他在香港的日子,他發覺他只是看見了很多事物,事物之間構成了事情,事情簡化為一些逗號、分號、句號,最後在紙上寫上一個又一個年代,年代的數字被困在 括號之中──他發覺年代過去回來再過去事情還是一樣他還只是看見而已,他以為自己被騙,事物既不相同又一樣。「你」的靈魂和一個詩人、一個畫家、一個導演 爭酒喝,一夜的嬉笑,我們卻成了維園滿園野草一樣翠綠的屍體;沒人祭奠我們的,只好祭奠自己。

 

翌日維園還不是滿園野草,昨晚的人都躲回巴黎市區沒人見過的舊房子去了嗎?──儘管他們終會找到去維園的路。我倒願相信作者的解釋,沒有,他們不過全死了,野草一樣翠綠的屍體。沒有,野草。野草!廣場只是空地嗎?啊,甚麼都沒有,該生草去!

 

尾聲

 

凝讀了變奏的部分,問我變奏的主題去了哪裡。

 

這麼多關於六四的詩,親身經歷六四的,六四那年那月激動的旁觀者的,後來追憶的……不少在《六四詩集》中找到,人們讀了,明白了,就可以了。二十年後的香港恰好既接近又抽離,作者不詳讓人讀詩時想起事件想起那時人物而不是想起作者,想起事情不只想起事情本身。

 

凝問我變奏中提到布拉格與變奏的主題有甚麼關係。布拉格市中心廣場中搖旗的那位是中學生嗎?(還是大學生?)好像有這樣的照片,無論如何,那人看來很年輕,也許應當如是,那就是中學生吧。

 

真要有關係嗎,凝?你還記得,布拉格市中心廣場的草翠綠嗎?長成如何?好像經常有人打掃吧,花崗岩光潔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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