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詞典

葉蔭聰

 

路是人走出來的,舞台是人搭建出來的。

在圖書館門外是一個叫「門」的雕刻,那是一個具有紀念性卻又抽象不明的物體,而且,是沒有功用的。如果,我們稱那是大學的中心,我們會發現這個中心卻由一件意義未明、缺乏實用的物件所佔據。

當然意義與用途是人定的。一九八九年的某天夜晚,有一位姓黃的男同學,他是個獨行俠,獨自通宵在當時的屬會室,完成了多塊展版,介紹七十年代與八十年代之交的「北京之春」[1]民刊運動,當時國內也有知識分子聯署上書中央,要求釋放魏京生等政治犯;這位同學完成展板後,獨自一人把大概八塊展版由范克廉樓抬到圖書館門外,用展板徹徹底底把「門」包圍起來,煞是壯觀。

不知當時的保安組喜歡偷懶,還是比較自由放任,竟然在搬運展板時沒有出來阻撓(這段故事可能要由黃同學述說了),好像還聽聞保安組也嚇了一跳,以為是校方的特別安排。

「門」,原來也可以是一個由人搭起來的舞台。

[1]「北京之春」——1978-80年間,北京出現了不少探討政治及社會改革的民間刊物,參與者包括著名的王希哲、徐文立、魏京生,後來均被中國政府取締,重要人物均逮捕入獄;詳情可參閱《民主中華》(香港中文大學學生會編)。

玻璃

現在中大多了許多玻璃,這是我大學畢業後發生的事情。嚴格來說,我讀書時的中大也有玻璃,但當時很少一大片落地玻璃,而且不少玻璃頗為骯髒,沒有人經常清潔,例如范克廉樓向泳池方向的玻璃,絕對沒有現在那樣光鮮亮麗,總是有些不明污漬,阻礙著視線,但卻沒有多少人在意,現在的清潔工人大概要每天洗抹玻璃。而且,以前不少玻璃門總是被人貼滿了海報,特別是學生會與屬會室附近的地方,玻璃的用途很大程度上是方便撕貼海報的,而沒有現在那種美學上的意義與功用。

坦白說,我不喜歡這種「玻璃」美學,現代社會大量使用玻璃,與布爾喬亞階級(bourgeois)很有關係。例如巴黎的拱廊,上蓋以及店舖櫥窗用了玻璃與金屬,是現代購物商場設計的始祖之一。在雨果(Victor Hugo)的《悲慘世界》(電影及舞台劇叫《孤星淚》)中,有貧民隔著玻璃看著商店內華麗的貨品,以及麵包店玻璃櫥窗內的麵包,感受著階級區隔與壓迫,因此主角由打破玻璃偷走麵包的一刻,改變了命運。桑尼(Richard Sennet)說,現代城市大量使用玻璃,製造了一個被視覺穿透的城市,卻是一個沒辦法溝通的世界,住在香港的人應該有同感。

我不知道現在玻璃究竟在中大會有甚麼故事,會有甚麼權力關係,倒是破壞了不少原來也算良好的公共空間,例如泳池邊現在的大型玻璃屋,像一間醜陋的溫室,浪費能源(太陽直射令室內溫度升高,消耗更多冷氣),而且整個行走的路線被阻,本來是寬闊的大道,現在卻要穿過兩道玻璃門,不然,便是側身走在玻璃屋與泳池邊狹長的通道,不知道玻璃屋的設計師腦袋長在甚麼地方。

海報

現在中大貼海報總要有規有矩,讀書時貼海報雖不算是完全自由放任,但空間要比現在大得多,與保安組之間也有許多周旋的地方,有時徹底或適度的違反了學校規定,也有許多灰色地帶,界乎於可以貼與不可以貼之間。

大學一年級,我記得遇著反對四改三大遊行,整個校園都貼滿了海報,當然,校方也是運動鼓吹者之一,所以海報可以亂貼沒人管。我還記得作為一年級生,最大的功勞是把海報及傳單貼滿各扶手欄杆以及牆壁。以後的一段日子裡,海報隨處貼仍是一種權利,偶爾會受到保安組阻攔,但卻覺得,既然中大的建築多是水泥外露,很少上油漆,應該是很好貼海報的。

回過頭來,有點後悔沒有力爭貼海報的權利,喪失掉很珍貴的自由與空間。

(非)正規化

中大現在的空間變得正規化,特別是學生組織活動的空間,就以幹事會現在辦公的地方為例,儼如一個辦公室,有正規的間隔(partition),辦公與開會的空間分開,開會與休憩的地方分開。會室也沒有很方便睡覺、談情、吵架、發呆、親熱的地方,幸好還有一個被玻璃屋破壞了卻還劫後餘生的泳池邊。

這究竟是學生的要求,還是校方自作主張?我也不知道。我記得當時最雜亂的地方是屬會室,幾間屬會會室之外,便是一大片公共空間。我讀書時,國是學會的人是最「霸道」的,我當然是其中之一,這片公共空間會成為集中營式的睡房,擺放不少人的家當;難得的是,還有人可以開會,你們一邊開會,旁邊可能有我這個懶蟲大白天還在睡覺。

幹事會室可以睡覺當然更是天經地義,而且被子枕頭一應俱全,還有冷氣。屬會室的冷氣有一段時間會在凌晨三時停掉,然後早上起來,發現自己浸淫在汗水之中。

范克廉樓現在的電視房我不知在哪,以前曾搬動過幾次,當學生會幹事時,電視在幹事會室旁(當時幹事會室在面向泳池的最左面),那是一個很奇特的空間:夜深與情人看電視時,成為家中的客廳;中午及晚上看新聞時卻是人山人海,議論紛紛,像個城市論壇;半夜看世界杯,有一大群朋友與你齊聲吶喊;深宵重播經典電視劇也頗吸引,記憶中有人追看《大時代》,為劉青雲喝采。

從一個比較人性化的空間設計角度看,這些都是「非正式社會交往中心」(informal social centre),一個地方是否能促成這種非正式社會交往,還是要看人的個人及集體實踐與慾望,但設計與規劃還是起了一定作用。大學圖書館門外的梯級有一定用途,學生會坐下來閒聊,既有上蓋遮擋陽光與較小的風雨,也有是人流匯聚的地方。這樣的地方在中大也減少了,例如兆龍樓的門外,以前也有類近圖書館的設計,地下一層向內凹入,配上梯級,一樓以上突出來,起著簷蓬作用,記憶中這片地方頗涼快,我挺愛坐在那兒與朋友聊天,呆坐也不錯,當時學園傳道會便很愛在那兒傳教,當日作為無神論者的我很愛與他們辯論,現在梯級不見了,卻又換成玻璃。

瘋狂

傅柯(Foucault) 在《古典時代的瘋狂》(Madness & Civilzation:A History of Insanity in the Age of Reason)的開首中,提到中世紀時瘋人徘徊在城牆邊,他們不被允許在城中活動,這讓我想起幾件讀書時的事情。

當我還在國是學會當幹事時,一天,有一名男子進來,當時國是是一個「公共領域」,歡迎任何人進來看報紙與聊天,屬會室門廿四小時不上鎖(一年中好像只有年初一至初三關門)。這位男子主動跟我們閒聊,然後自我介紹,他的研究興趣是神學,我們也不以為意,而且多了三分敬意,因為當時實在有許多民間知識分子,學問要比大學教授高,神學也是不少學生的興趣。

國是當時的會長是一位基督徒,對神學很有興趣,於是我特別介紹他給會長聊天,結果是……他突然問我們,要不要幫他競選,他不是要選區議員或立法會,也不是後來的行政長官,他要選美國總統。

像這類精神有問題的人不算少,後來一位女子,經常來國是找剛才提到的黃姓同學,可能這位同學比較英俊有型,特別有吸引力。同時,報社的一位老總也被捲進去。說來有趣,這名女子經常說自己遇到鬼怪,這兩位同學既是輔導員,也是驅魔人。

他們各自有各自的故事,真真假假我也分不清,究竟他是否對神學有研究?她是否真被惡鬼纏身?他們共同的特點,可能是無法在理性的都市中找到對話的對象,我想,中文大學這片遠離市中心的地方,當年就像中世紀城市的城牆外,被理性放逐,「無理性」得以徘徊遊走。

不知道「無理性」是否又能穿過現在那道定時關閉的玻璃門?是否能在辦公室似的幹事會室中遊走?又有沒有人花時間與他們對話?

烏托邦.現代.後現代

自我讀到一些戰後的現代建築史書後,我一直在想:中文大學早期的建築與戰後美國的現代主義建築有甚麼關係?部份建築很像「粗獷主義」(Brutalism),例如那些水泥直接外露的建築;另外,行政樓與李達三樓的窗戶設計也很特別,很有早期現代主義的味道;新亞誠明館的柱位很有形式主義(formalism)的感覺……儘管這可能是我胡亂的附會,儘管有人說這都是樣貌頗為醜陋的現代建築。

建築現代運動(Modern Movement)代表著一種烏托邦,一種以建築形式改造社會的慾望,那中文大學又是一種怎樣的烏托邦?再想到大學行政體系把書院統合起來的政治與暴力,那是一種怎樣的烏托邦?

現在回頭看讀書時代,中文大學的學生在這幾幢建築中間的確有著許多烏托邦,中大學生也有點自以為與別不同的精英想法,我也不知道這跟校園建築是否相關,當然,即使有,也一定與建築設計師的烏托邦不一樣,卻與香港的政治運動有關。例如烽火台,那是一片使用者並不感到很舒服的地方,無瓦遮頭,日曬雨淋,但記憶中卻有不少社會行動與集會在那裡發生:九零年的一次反基本法集會、同學圍著高錕辯論校政、保健處事件等等。在我入大學以前,想必有更多。

那些在舊建築旁邊及後面冒出來的所謂「後現代」建築,有人說破壞風水,但我又想問,這是否現代政治退縮的標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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