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覃俊基

原載於中大學生地二零零八年《迎新特刊》

如非必要,我實不欲寫下有關任何評價大學校園禁煙的文字。

起始
那是零二年九月的事,開學前的數天。哲學系的師兄師姊們似乎都有喝一杯的愛好,於是在所謂「開學飯」以外又加入了「開學酒」的環節。對於酒精,我也談不上愛或者不愛,只不過是覺得醉醺醺的感覺挺有趣而已,於是也就興沖沖的加入。

具體對談內容我已不大記得,但氣氛卻肯定是熾熱的。就在酒酣耳熱之際,我提出了希望嘗試香煙的要求

一眾師兄師姊大聲叫好,就連一向看上去穩重的師姊I也沒有說上半句反對的說話,只說認真想過就好。雖則如此,她/他們眼神之中還是有著猶豫的——我以為我明白的,倒是師兄K二話不說就從煙盒中拿了一枝給我。見到我拿起煙以後,另一位師兄P也就向我說明煙是怎麼抽的。結果對煙民來說是可以預期的。不是神之為奪的奇妙感受,而是嗆得出淚水來。我不斷的咳嗽,但仍堅持著抽完它。那是一根薄荷煙,其中的清涼本來就是用來沖淡煙草本來的苦澀味,但我還是無法想像怎麼會有人愛上這種感覺。

回想起來,大學生活的開始實是我人生另一階段的開展。課程困難得使人焦躁,卻又有趣得過份;課外的活動亦只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些都不是循規蹈矩的中學生活所能給予的。但與繁忙激盪相比,真正沉重的卻是孤獨與疏離。大學的時間表總是給予你真正的自由與空閒。就算你努力旁聽,一天也不過是上四至五小時的課,而且大多數情況也是支離破碎的,同學之間就不可能如中學般熟稔。入住宿舍的話夜裡就更顯寂聊。事實上,在任何時間,你想怎麼也可以,不會有甚麼真正的阻攔你。當選擇的權力切實地落入你手中,你就會發現其實真正值得選擇的東西少之又少。有太多的人選擇熱鬧,我亦嘗試投入,但在發現再多的熱鬧也不過是映襯這個無法逃避的狀態的時候,我便惟有不顧一切地選擇那些更令人焦慮的生活方式。艱澀的哲學文字也好,龐複的社會政治事務也好,一切都是那麼異無反顧,而不能回頭卻未必代表可以承受。自由意味著選擇,選擇亦意味著可以放棄。不安、焦燥、孤獨、茫然,就在那無論無比遼闊的冬夜裡,我認真地抽了我的第一次煙。在那生澀至熟練的過程中,我慢慢理解到那苦澀與沉靜的味道,以及生活之中必定亦必須有它們的位置。

就這樣,吸煙正式成為我大學生活的一個不可割離的部份。初時只是間中的抽一枝,到了大一學期完結時,一包二十枝的香煙最多只能抽三天;大二的第二學期,每天就要撥出二十多元購買一包煙了。越抽越多,有人將之純粹歸咎於耐藥性的生理現象。在我看來,這未免過失之於科學還原主義。無論怎樣看,抽煙都是一項偏於精神的活動。會越抽越多,而只是長了見識。原來以為枯燥的,變得更加枯燥;曾以為困苦的卻變得單薄;以為可以盡情投入的又變得細碎;在沉靜之中我們變得更加敏感,然後乏力。廣義地說,生命並沒有變得更加沉重,而只是在靜默之中人越來看清這些事實。但香煙卻不會使人停下,在認清那教人驚懼現實的同時,苦澀又使我們越趨淡然,回個頭還是繼續的生活,繼續的抽。所不同的只是本來細小的水流已經變成縱橫交錯的水道,深深的進入生命的肌理。這是一點都不誇張的說法。常被人問及甚麼情況下會抽煙,這問題幾近沒有完整的答案,因為煙是甚麼時候都會抽的,它的角色本來就是如此的混沌。疲憊、焦慮、煩悶、甚至愉快都會抽——那是因為某些我們不能亦不願永遠投入,因而需要抽離、調節、重整節奏。

所以,無論怎麼說,抽煙都是非常私人的一件事。三年的大學生活裡,可以讓我獨處的地方我都幾近抽過煙:大學圖書館外那些角落、無數宿舍的天台、小橋樓水的長椅,還有邵逸夫堂的背後。不過更加重要的,大概是以氣禦劍的將所有空間都變成可獨處的空間。當然也是有多所謂的社交煙的時間:和朋友長談、聆聽別人的訴說、喝酒,這些都是在某個意義底下的公共。但無論怎樣公共還是有著抽離的欲望、抑或需要。哲學系的課堂一放小休,一眾吸煙的師兄弟姊妹與教授總是要抽煙。有些總會行上個三五十步自己一個兒抽,但大部份的人還是三五成群的。要延續課堂的,無論抽煙與否,總會聚在教授旁;提問立論有之、驚嘆嘲笑亦有之。但再多的溝通情緒,總有需要認真獨處思考的時間,才能繼續討論、聆聽、還是盡興。

我無意為抽煙述說太多。始終每個人都會對這活動有著個別的詮釋。呼吸之間那迷離的明晰,然後在力盡處找回力量,那就是我重覆又重覆的私人經驗。別的吸煙者或許有自己輕鬆愉快的故事,不過那就不是我能觸及的了。說到底,是否抽煙或是怎樣抽煙,都是個別經驗與選擇的結合。我也不是抱持存在主義的相對觀點,認為只要是自己選擇的就好。久不久就會有朋友勸我小心身體,直接點的就問我不害怕肺癌嗎。我每每都因為他們的善意而忍著嘲諷。身體自然要小心的,抽煙亦當然損害健康,肺癌的機會亦會提高——不是白癡都會知道這些事。但是多少?好像從來都沒有人在意過這最為重要的問題。所謂選擇,從來都是一個取捨得失的問題。所以,就算推倒從來多少次,我還是會義無反顧的再次選擇抽煙,還有很多其他相連的東西。

時至今天,我亦變成了可以推薦別人吸煙的老兵了。至此,我才明白師兄師姊們猶豫的含義——不是因為害怕師弟被帶壞,而是抽煙與自身的生命如此交相糾纏,可以的話就最好不要介入——扶助就好。每當有別人問及時,我總是嘗試回憶著,然後遞上香煙,還有說明那獨特的呼吸方式。面對那些咳嗽的聲音,我還是將笑意埋在心底。這是一件莊嚴的事,就如昨天。

不難想像,我對於現時的禁煙措施,是感到無比憤恨。義理上固然說不過去:只要稍有腦子的人都想像到,室外二手煙在對健康的影響根本無關痛癢;而稍為願意翻查一下疾病的研究的,亦會知道近二十年九成以上的報告都無法將二手煙與種種疾病連上。種種措施也不過是健康霸權的意識型態作崇。然而禁煙不只是純粹義理上站不住腳,它所做成的是對煙民最細致的壓迫,是毫無理由的進入、踐踏別人最私人的位置。大學範圍禁煙,不單是對所謂自由與獨立思考的根本嘲弄,更是對我個人歷史與成長徹頭徹尾的強暴。無論是那極致的荒謬感,還是那滔天恨意,都使我沒有解釋與溝通的意願。如非必要,我實無意與任何共謀者談及這些事。

分享至: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