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尤

被扭曲的癲狂,被定型的低俗
不論映前映後,彭浩翔都強調,《低俗喜劇》係一部好癲嘅港產片。而當彭口中的「瘋癲」結合「本土」,便產生以下片段:廣西大佬的屌騾仔性癖,連綿不絕的道地粗口,爆炸糖的口交絕技。屌騾仔的確神奇,但除卻此事,彭的「瘋狂」卻異常貼近草根的日常--大中小學流流長,總有一兩群淫蟲大講性經;深沉抑壓的辦公室裡,門氏五虎將(撚、屌、鳩、屄、柒)更是減壓良伴。或因如此,身邊不少友人看後都大叫無聊,比幾廿蚊原來只係睇番自已。但另一邊廂,電檢處卻將這些「無聊」定為三級。理由,當然係兒童不宜。

情色與粗口是否兒童不宜難有定論,但記憶中卻有不少細佬喺初中(本人就讀Band 2頭中學,該區亦不乏Band 1中學)已經屌黎屌去,亦可將AV女優的名字倒背如流。當然存在不等於正確,可是如此情況下,電檢處單憑「兒童不宜」四字便草草禁制粗口或情色,就算不是惡意,也是偽善。而偽善的面紗底下,正掩藏著我城暴力的真象:資本主義裡頭,位處上層的資產階級決定優劣的標準,他們追求的優雅乾淨的形象佔據了文化層級(cultural hierarchy)的頂端,而底端,則是粗俗不雅的草民。監製的律師妻子帶走女兒一幕,其實就是這種層級的呈現。妻子看見新晉姐仔爆炸糖在場,當下彷如個女跌左入屎坑,神色大變,離開時即吩咐女兒:「掂到污糟野要洗手」(仲要逼鳩個女唱首九唔撚搭柒嘅生日歌黎洗)。當然,真實社會中的文化層級複雜多變,而資產階級亦未必如此過敏,但他們普遍藐視粗口或情色文化亦是炳鑿之事。甚至,在主流論述的壓力下,可以想像不少低下階層未經思考便已暗暗認同粗口/情色=低俗的思路。

或者你會話:「咁講粗口真係唔好丫嘛」。但其實關鍵係,這個「好」到底是如何產生?退一萬步黎講,如果「唔好」,又係點「唔好」法?在典型文化層級的迫壓下,社會對於粗口或情色的定義用處,與身體/情緒的關係的討論,足夠我們判斷好或唔好嗎?諗深一層,就算唔好又點?一定要完美才值得肯定嗎?粗野直率的平民風俗,又是否能與優雅高貴的紳士形象相行並置,作為另一種生活可能?

生活就係咁戇鳩
電檢的壓迫,隨著CEPA開放內地市場而日益嚴峻(彭便聲稱若《低》在內地上映大概只剩五分鐘)。如今「正常」的電影裡頭,地盤佬吹水唔會提性器官,黑社會講數亦唔識屌人老母,扭曲日常的文本敘事早已成為主流電影的共同病徵,抑壓著草根日常的吐息-- 粗口/情色此類草根文化,有其堅厚的生活基礎與廣泛的應用場景,例如粗口對不少言詞文法稍遜的草根階層而言,就是一種直接有力的萬用語體:一一年曼聯第十九次高舉英超冠軍橫額的一刻,身為利物浦球迷的你,除左屌,同埋屌之外,又有咩說話可以簡潔地表現個種想炸左曼徹斯特嘅悲憤呢?歷經十多小時的異化勞動,放工一句:「屌,終於收工喇」,不亦簡潔有效地抒發了整天的鬱悶?當粗口被扼殺,其背後指涉的欲望或渴求亦被強行封印,長期如此人們身心自然扭曲,生活亦愈發抑沉。

從以上脈絡重新閱讀《低》,或能讓我們窺見「無聊」的真義:廣西大佬暴龍係又閪唔係又閪,表現的是個人經歷及地域文化絪縕之下,社團大佬粗獷豪邁的性格,直率有力的說話方式。爆炸糖的口交絕技,其實即是坊間相傳的「沙漠風暴」, 與其話係彭的噱頭之作,不與說是民間情趣的風景敘事。這些微小細碎的片斷也許戇鳩,也許無聊,但我會反問,日常景像不就充滿戇鳩無聊的爛gag嗎?《低》 的可貴,正在其將被電檢埋葬的細碎重現於屏幕之中,讓長期抑壓的皮囊在漆黑的空間裡鳩笑一餐,重現草根生活的溫度與節奏,令片碎的力量與慾望還原自身。

還原以鳩笑完成,批判從真實開展
彭在幕後特輯話:「其實電影只係一種小聰明」。無論彭真心定鳩噏,就我看來,《低》的確呈現了電影作為小聰明的可能及意義。不過,更普遍的說法似乎是:《低》的敘事結構簡陋,片中嘲諷亦只是蜻蜓點水。

其實,對於上述觀察,我是完全同意的,只是結論不一:講故也要視乎對象與內容。(一)日常的特徵是瑣碎,散亂,重複,因此難以統攝。零散簡陋的敘事結構,反 而有利呈現日常的複雜,讓觀眾更易進入電影情節,引發共鳴。(二)會入場睇《低》呢類無聊小作的觀眾,大多習慣了即食消費帶來的速讀模式,他們渴求的是快速,有效的消費可能。淺白的敘事,正正簡單有效地切入了觀眾的閱讀習慣。(三)至於嘲諷/批判無力,其實只是重點錯置。由始至終,《低》的 重點都不在其內容廷伸的意象(如暴龍涉及的本土政治或粗口背後的地域文化差異),而是內容自身--粗口/情色作為被壓抑的符號,將其於制度內還原,本身就是對制度的批判。相比彭過往透過以建立整全複雜的符號系統,以文本詮釋開展的批判,《低》的做法或許比較間接和無力,但兩者根本不能直接比較,因後者著重的不是文本詮釋,而是以文本重現真實,補完觀眾的日常視角。(至少在電影方面)

而從(三)出發,我們就不難理解(一)和(二)的重要性,因為敘事結構或形式的取捨,其實都是為了讓觀眾進入彭所還原的「日常」,並透過戇鳩無聊但好笑的喜劇形式打破禁忌的樊籬,重置「日常」於日常之中,將被扭曲的電影角色/觀眾一併治癒。上映以來,有關口交技巧,粗口語法的討論不絕於耳,便是《低》成功的明證。雖然普遍討論只是停留於技術層面,但其實人們的生活想像已在微細的討論中不斷開闊。假以時日,批判的力量就由此開展。身為觀眾,根本無需詮釋笑話的內容,也不必輕視笑聲包含的瑣碎-- 因為我們就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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