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永劫重回
文:無路可退

「唉,該煨囉,好入唔入,入左間女校。」姨甥女成績平平,難得抽籤抽到一間 Band 1中學,飯桌上姐夫卻一臉不安。

聽到這句,已猜到他要說的是什麼,在我盤算該如何跟姨甥女談談有關異性戀以外的關係,讓她有更多的思考空間和資源,去了解和接受不同的關係時,姐夫忽而又爆出一句:「你千祈唔好搞埋啲同性戀果啲變態嘢啊,到時屋企都唔俾你返啊!」

我呆住了,繼而是憤怒,無奈。我自覺無法撼動他積累了四十年的偏見,保守的、父權的、歧視的。那依賴權威植入的觀念,可如何反抗?

我就知道,這一刻總會到來。

也是小學的時候吧,不同的是我很早熟。幼稚園時已對同班女孩、漫畫裡的大波姐姐有連篇遐想,甚至和同學玩過醫生遊戲、召妓遊戲,她們的身體、內褲如何挑起慾望,至今仍如在目前。鄉村裡男孩在路邊小便是很平常的,看到那條卷縮的蟲,感覺冷冷的軟軟的,不至嘔心,卻不願觸碰。

但除了幻想和遊戲外,並不喜歡與女性親近,嫌她們婆媽,不像男孩般爽快。和媽媽睡同一張床,也堅持分開兩張被子。媽媽喜歡把我當洋娃娃般抱著睡,有次我扭擰不從,她笑說,「放心啦我又唔係同性戀,唔會咸濕你嘅。」我對這陌生的詞不明所以,媽媽解釋說,「同性戀係一種心理變態,即係唔正常嘅男人同男人或者唔正常嘅女人同女人搞埋一齊,會有病咖!」對女孩的慾望和厭煩旋即浮現,曾不知如何處理的矛盾,似乎頓時出現曙光──我沒有病,所以才不喜歡女孩。而至於對女孩的情慾,在始後的接觸中不斷被痿縮,連碰碰女同學的手也害怕被恥笑為同性戀,畢竟,我和男孩就是這樣戲罵那些親密的女孩子。

直至十多年後,知道同性戀不是什麼病,才重新思考自己的性向,但到今天,我仍未能找到答案。對照那時初始的鮮活的慾望,現在對女人只有不敢親近的嘔心,總覺失落。

我比姐姐小差不多二十歲,和姨甥女就像姐妹一般,她還願意和我說俏俏話。很自然問到有沒有喜歡的男孩,「我不會喜歡男孩的!」我辨識不了她是害羞而迴避還是說出心裡話,但願,在她想清楚以前,不要被父親聽到。

2. 雙螺旋
文:日月

間不時聽說朋友的家庭生活,才覺得有兄弟姊妹的生活,實在滿有意思。對我來說,其中猶以姊妹為佳。原因之一,如果我有了姊妹,我就能分辨到,到底父母在各種生活層面上對我的期許,甚或壓迫,是因為他們把我當成子女,還是當成兒子來看待。

「要努力讀書,將來尋得好工作,賺多幾個錢,才好養妻活兒啊。」每次手執課本時,總不禁想起這句告誡——早已倒背如流。第一次被如此訓話是幾時來着?不太想起來了。可以肯定的只有,因為這短短一句,我的整個小學生涯都跟網絡遊戲完全脫軌,每天回家後非得溫習幾小時不可,而自小至今面臨大小考試時,這口訣不論在現實上還是腦海中都不斷繞着我打轉,陰魂不散的。

時至今日,我還沒有得到差不多模樣的所謂妻子,或是可能為之的人。但無可否認,我之所以能讀上大學,不無因為妻子的黑影,抑或那朗朗上口的魔咒,在確實地,以某種形式作用着。

我是子女?還是兒子?

問題不只出在他們對我的壓迫上,即使連他們給予我的自由,我都不由得浮起同樣的問號。

相比朋友們的家庭,我的似乎更為「前衛」。早出晚歸並非新鮮事,一通電話即時成交,這相信是很多被禁足的女生們(也許還有男生們)夢寐以求的生活吧。莫說家庭日時,我也可以參與選擇,要去哪裡,想做甚麼,以至連我要否跟他們一起去,抑或獨留家中,我都有着近乎絕對的自主權。

而且,家裡事無大小,父母都容許我參與其中,由添置家俱,到父親轉職,幾乎所有事情,我都能有表達意見的權利——除了必須幹那永無終結的家務。「自由不是想做甚麼就做甚麼,而是可以告訴他人,你想要的是甚麼」,這句話在我家中是得到充分的實踐的。

如果我有一個妹妹,她會否得着同樣的權利呢?有時候我會毫不遲疑地答「有」,但有時候聽着父母對我將來要作為男丁、作為一家之主的說教,又不禁帶點隱憂。

3. WhatsApp
文:松

嗶--。手機再次震動,我有點厭倦的按手機屏幕:跟我媽媽來通WhatsApp。無論何時何日凡遇此情景,我身旁的人總會說我媽媽可真前衛。是的,她可真前衛,這行動背後卻是承托著日積月累的無奈與悲哀。

有人說這叫做關心或擔心,但我認為是她想太多了。每晚她傳來的訊息都是一模一樣的:「在哪?在宿嗎?/女孩子要特別小心,晚上不能出門,危險。/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樣子,不要再剪奇形怪狀的短髮和穿不三不四的衣服了。」

我同意日常生活中要有一定的性別意識,對歧視性別的事物要敏感,要警剔及反抗剝削某些性別的事情。但媽並沒有指出應有的性別意識,她的言語實是一種過分狹窄的對女性的想像。

自小我就被灌溉一套又一套的言談得體、舉止大方的女士模範學(但我一直都學不來):我在小學曾一度兩腳略為張開的步行,有次媽看見便當街當巷的打了我一巴掌及罵我沒儀態;中學,我原以為已從那些禮儀規訓中解脫,怎料某親戚在我面前,向我爸媽提議把我帶去禮儀學校學學禮儀(幸好最後我成功拒絕了)。

其實,為甚麼?

作為女性,有甚麼責任必然要去知書識禮、優雅大方?就是因為自古以來,女性都擔當著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主內角色?傻啦,世界唔同左架啦。我們,女性,已不應再受到那種限制與壓迫。

可惜,讀大學前每天在家,實在不太忍受得住媽媽連年來的囉唆,又溝通不能,從小我已打算離家出走了-- 脫離種種不必要或無理的綑綁。

不過,至今我仍接受著父母的財政支援,每兩個星期循例都要返老家一趟:我以前覺得,這是種孽緣,我和父母之間雖然道不同,卻受著血緣的牽絆,才導致我們不得分開。很多年之後,才有個友人一言道中,他說我這想法太浪漫了,即一點都不現實。想回來,其實為何我不敢離開老家?我以前常幻想自己是個男生,因為男生的能力比較大,可以拋頭露面,可以自力更生。但因為我是個小女生,流連街頭會被拐走,也不知道應該如何營生……這一切又能再追溯到我自小被灌輸的女性想像有關。

男和女(sex)之間是否真的隔著我們跨不過的鴻溝?又或,我們應否究竟自己有鳩/閪與否來定奪自己應該過怎樣的人生?再三思一下,答案自然不明自曉。

現在,我寄大學籬下,滿足我部分脫離家庭的慾望,在窄小隙縫中偷呼吸。然後我則須繼續慢慢學會財政獨立,爭回自己的自主性,做自己認為應做的事--不管我的性別為何。

4.豈止是一本難唸的經
文:藍

偶然生於典型的中產家庭,雙職父母貌合神離,跟他們的關係還算不錯,但所謂「哥哥」卻只像酒店裡的鄰房,我們因性格、興趣和童年陰影而幾乎無法溝通。

也許因為我是男生,而且讀書從來都「自動波」,毋須父母擔心,算是換了一點自由回來,在生活各方面都沒甚麼管制。只是去年他們在電視目睹我參與反財算的堵路行動,算是跟他們吵過架,但也未至於不讓我外出參與社運。他們依舊不斷給我衣食住行要用的錢,讓我過自己喜歡過的生活。

由小到大都討厭做運動,性格和行為都較斯文和陰柔,身材平平,很多父母對男性的期望,在我身上都一一落空了。父母說過希望我「大隻」一點,要「似返個男仔」。當我在家我被某些昆蟲嚇怕而尖叫時,父親就會走過來拯救我,「唉你咁樣,第時點保護你老婆?」這些時候,我心裡總會想:一、男仔就要乜都唔驚?二、你又知我一定係中意女仔?三、你又知我一定會結婚?父母不算常常問我「拍拖未呀?」,只不過,我曾跟他們預告過我不會結婚不會生兒育女,他們就會苦心婆心地說:「你仲細,大個之後遇上中意嘅女仔你就會想同佢結婚生仔架啦。」

但,真係唔會呢。(就算我第時想結婚,喺香港都係冇得結。)

很想跟他們直言,我對婚姻之所以沒信心,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我看到父母的疏離。父母下班後,很多時候都是「各自修行」,父親會看一會電視然後早睡,母親則上網或煲劇(她從沒怎教過父親用電腦),直至凌晨才睡,很少見他們共處、談天。記得一次午飯,母親跟我坦言愈來愈難以跟父親相處,我問母親有沒有想過離婚,她竟這樣回答:「咁……屋企裡面有個男人總係好啲嘅。」

愈來愈對婚姻——家庭這連續體,充滿懷疑。除了不相信一句「我願意」和一張證書,就可確保一段親密關係可以永遠幸福,也難以理解為何社會只容得下,一種排他性的、將非異性戀者拒諸門外的單配偶制婚姻。而光憑血緣關係和脆弱的婚姻來維繫的所謂「家庭」,就是最理想、最能夠「孕育愛和希望」[1]的社會組織單位嗎?

過去九個月,我都一直住在報社,跟一些莊員和老鬼共同生活,有男有女,有直有攣。除了一起工作,閒時也常討論人生和社會,共享書本、影碟、電腦、食物和床舖,我甚少回「家」。他們跟我沒有契約,沒有血緣關係,卻更像我的「家人」。

我們工具理性地將身邊的人劃分為「家人」、「朋友」、「情人」,並想像社會就是由一個個異性戀核心家庭組織而成。如此,我們以為方便了自己生活,但其實只是方便了統治者管理我們,分配資源和幸福:一男一女一生一世仲要有仔女,就最被祝福和認同,而單身者、離婚者、第三者、性伴侶、同志伴侶等等都只能處於弱勢……

電視播著十年如一日的古裝劇,角色滿口都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父親凝視著螢幕,微笑。我回到房間工作,關門。

1. 引用自明光社陣營在8月10日於明報刊登的〈維護婚姻/
家庭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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