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澤

拉丁美洲作為人口六億的龐大地域,五百年來被無間掠奪,更受西班牙長期殖民,卻長久以來於人們的視野中隱沒。厄瓜多爾、玻利維亞、哥倫比亞、委內瑞拉…連串名字大多都只能在世界盃舉行之時得到耳聞,過後卻難在誰人心中烙下任何圖像。無人看到在全球資本不斷膨脹背後,拉美先後成為歐洲與美國資本的源泉。壓榨,構成了巨大的不平等,尼克森七十年代的演講中已宣稱:到二十世紀末,美國的人均收人將是拉丁美洲的十六倍;搶奪,讓少數人獲暴利多數人遭難:石油、鐵礦、銅礦、肉類、水果、咖啡……各種生產原料或生活必需像不斷被吸吮的血管般流失。這就是我們鮮有目及的拉美圖像。

而拉美成員之一的委內瑞拉自不能避免。但在漫長的壓逼史中,委國曾出現了被奉若神明的解放者:玻利瓦爾。他領導戰爭,讓委內瑞拉、秘魯、厄瓜多爾等多國從西班牙殖民中解放出來,不斷推動拉美一體化,並對資本與帝國抗衡到底。反帝國、反資本主義、拉美一體、經濟自足、參與式民主,就是秉承其精神的「玻利瓦爾主義」。

說了這麼多,皆因掌管委國達十四年的總統查韋斯,於上月因癌症逝世。而查氏就可謂當代最具爭議亦最具影響力政治人物,亦是拉美一面重要旗幟。對他的評價是極為兩極化的。一方面,查氏被譽為委內瑞拉乃至拉美「救星」,他號稱繼承「玻利維爾革命」,以「反美鬥士」姿態扶貧、反帝,十七次選舉中勝出十六次,死訊於委國一被公佈,兩天內有數百萬民眾前往瞻仰遺容,足見其深得委國群眾擁戴。一方面BBC等主流媒體對之有「獨裁者」及「反美鬥士」斷語,奧巴馬若有所指地表示查韋斯逝世將使委國「展開新一頁」。聲起聲落,查韋斯的是非功過是如此複雜。

查韋斯在任內推行所謂「廿一世紀社會主義改革」,並透過龐大石油收益濟助窮困的低下階層。老實說,不論實際何如,單是「社會主義」四字,自然不為以美國作首的資本主義國家所容。但若然拋開什麼主義之爭,單單聚焦委國社會狀況,會發現查韋斯任內人均GDP由4105美元升一倍多至10810美元,極端貧窮比率由23.4%大幅下降到8.5% ,失業率從14.5%大跌到7.6%,文盲基本掃除,識字率達96%[3]。這對堅尼系數達0.537,有一百萬低收入人口的香港來說,顯得無比諷刺。我們不禁追問:查韋斯在這十四年究竟幹了什麼?對我們有什麼參考價值?

逝者已矣,縱觀查氏十多年統治,我們將不難發現,「人民」一直作為其政策的切入點與核心。政治上嘗試直接民主或參與民主,在代議政制的主流外另闢一徑,人民在政治參與中不致被隔絕;民生上利用石油利潤濟助窮人,微弱的個體不致生活無依,還有開放予公眾的廣播服務等等。真實的「人民」沒有在關乎自己的公共生活中被逼退場,而是作為施政的核心。

石油扶貧 抗衡霸權?

故事是以此模樣開始的:在七十年代,拉美諸國透過出產石油,大舉外債來發展公共建設,一直至八十年代,國際油價大跌,倚仗石油的收入來源驟降,加上畸形的產業結構,令諸國陷入了資不抵債的境況。在此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伸出了他們的雙手:願意借款援助,但必須無條件接受新自由主義改革,全面開放市場。各國接受了,但這被證明是飲鳩止渴。拉美各國的工業在缺乏基礎的情況下被外資衝擊得七零八落,公共開支唯有不斷縮減,貧困者因而苦不堪言。

而在委內瑞拉,直到1998年,剛上場的查韋斯便毅然推開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雙手,拒絕擁抱新自由主義的市場改革。這意味第一次在拉美地區,即美國的後庭,有國家敢於破壞美國訂下的經濟秩序,不聽任老美指揮。而查韋斯所倚仗的,其實亦正正是價格重新飆升的原油。首先查氏眼見一直存在的國企「委內瑞拉石油公司」已淪為貪污牟利的溫床,於是推行「再國有化」,撤換高層,安插親信,把石油出口事業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中。石油經濟一度佔委內瑞拉整體收入近九成。它的出口方向大抵有兩個,一為美國,曾佔總產量六成,另一為其各盟友或拉美友好,例如古巴。事實上石油收入承托起了查韋斯整套政策,既可籍超低價的石油向各國交換諸如醫療等服務,廉價石油交易帶來的緊密往來,亦整合了南美諸國,例如零八年成立的「南美洲國家聯盟」,是以委國為首的拉美一體化組織,更是查韋斯試圖抗衡美國的嘗試。

當然,最核心的,是查氏透過龐大的石油收入直接濟助窮困者,提供全民免費醫療、教育,廉價的水、電、天然氣等等。因為在公共資源分配的抉擇中,所謂「經濟自由度」並不是查韋斯所關注,查韋斯見到的是舊有而少數的既得利益者以自由經濟為名,貪汙斂財互連裙帶,於是政府在市場調節中的消隱必將導致財富分配不均。他選擇將最多的資源投放於社會中既有利益最少的一群人,以政府有為之手調節。只消十年,已起碼有三百萬窮人脫貧。於是數量巨大的草根階層擁護查韋斯,是自然不過的事了。

賦權於民 另類民主?

可是指責查韋斯的云云眾聲依然此起彼落,其中最響亮最廣泛的當屬「獨裁者」一說,尤以美國保守派為甚。2009年,查韋斯提出修憲公投,容許總統無限次連任。客觀效果上,此舉無疑為查韋斯把持政權大開方便之門,查氏本人亦曾坦言希望掌權到2030年,好容讓他「全面推行社會主義改革」,但要留意,他能否如願也是取決於選票的。更有些細節是我們所不能遺落,例如「公投」便很好地體現並貫串查氏政制理念:強調人民主權,而非權力制衡。盡可能地讓人民本身決定國家政策,甚至總統一位的去留亦如是:國會不能彈劾總統,只要有20%選民簽名便可發動罷免總統之公投。而查氏也實實在在地在當選不久後便面臨了一場罷免投票戰,只不過最後反對罷免查氏的佔近
59%罷了。

除了中央政制架構,地區上查韋斯大推「社區委員會」,不論在城市、農村和原住民地區,只要十五歲以上都可以進入社區大會,然後投票選出社區委員會,委員會可以提出所屬地區的發展計劃,人民後而商議、決策、統籌,社區所有重要決定都必須至少在30%成年人出席的公民大會下投票通過。此外,社區委員會的建議可以直達總統府。社區委員會下,又設有工人委員會及農民委員會,鼓勵設立由市民策劃的合作企業。社區內任何大小事務,包括權力與資源分配,都可以根據人口密度或商議後的準則分配。單是零八年,全國已有3.3萬個社區委員會,八百萬人參加。這種民主參與的方式相較習慣於透過選出區議員、部分立法會議員來嘗試為自己發聲的香港人,可說是難以想像。一種可以不依靠旁人,將真真切切影響到每一個人根本利益的事務掌握在自己手中,參與每一項討論和決策過程的參與式民主精神,無疑提供了民主想像的另一種可能,並真真正正付諸實踐過。

公共廣播 四面楚歌?

一國之內,要維持政權穩定,媒體之作用從來不可小覷,它擔當了意識形態的無形灌輸、控制消息管道等功用,要不然中國何必牢牢緊守「傳媒必須為官媒黨媒」的死線不放,更大興輿論戰,企圖與外國傳媒分庭抗禮。我舉此一例,是為了說明,一個當權者都會大多期望透過傳媒加強自己政權的穩定,並以各種手段直接或間接影響之。

而在委內瑞拉,情況卻很弔詭。按理說一個被指為「獨裁」的政府,自會是親政府喉舌處處,但實際上即便在三年前,私營電視台收視仍佔市場近95%,而可當作「查韋斯陣營」的電視台收視率卻長期在10%以下浮動。尚未完全消失的右翼與富人會利用媒體無日無之地攻擊查氏。例如全國最大收視率最高的民營電視台RCTV就是一間反政府媒體,其主席是委內瑞拉國內的財閥寡頭,以把這位為窮人謀利的總統趕下台為目標。

當然查韋斯亦非聽而任之,一個名為「你好!總統!」的直播節目就是他在鏡頭前拉攏民眾的手段,這場可長達十多小時的政治獨角戲,給予查韋斯闡述理念,展露所謂領袖魅力的機會。但不論如何,輿論角力在不同國家早就司空見慣,可是查氏所推的「全民社區廣播」卻不那麼常見了。大眾擁有自己的免費廣播頻道,政府會提供電視製作的訓練,甚至是各種配套設施,這致使社區內的坊眾都能自製節目,而非任由政府把持大氣電波的開放權不放。可惜種種舉措,查韋斯在媒體範疇內的失勢仍然未可挽回,乃至其任內最大的政治危機,就是通過媒體發生。

傷痕與隱患

零二年一場有關石油工人的工運,在懷疑是美國的干預下演變成一場反政府示威,查韋斯的
支持與反對者爆發巷戰,全國一面混亂,查韋斯正欲借全國多個電視頻道平息這場危機,克制國民情緒,竟有電視台直接中斷在直播中的總統講話,改為轉播軍方首領對話,再透過剪接,不斷報導反政府消息,企圖營造全民反政府的聲勢,上文提到的RCTV全面轉播遊行罷工情況,不斷播放廣告鼓勵人民上街,有新聞主管曾接到指令:「對查韋斯的支持者實施零鏡頭…以創造一種新政權來臨的氛圍。」 查韋斯受到的媒體攻擊可想而知,之後的故事和媒體關係不大,聽起來卻峰迴路轉:查韋斯其後被軟禁,軍方宣佈總統已辭職,右翼與商人迅速解散舊國會,組成新政府。正當全世界都認為查韋斯政權已趨末路之時,全國超過一半人口的貧困者上街示威,要求查韋斯重新上臺,查氏才得以「死裡逃生」。

這場風波正正將查韋斯統治下的暗湧浮上水面,最顯著的便是右翼反對勢力聲音日漸抬頭。在零九年最近一次的國會選舉,右翼所得的選票實際上比政府還要多,只不過因為各洲份代表比例分配的改變,政府才得以保住大多數席位。這些聲音實乃其來有自,刻劃著查韋斯十多年統治無盡榮光背後的傷痕與隱患。

不得不提到的是過度依賴石油經濟帶來的種種問題。先不論口裡反美實際卻出口六成石油到美國此一舉措,依靠近年高企的油價賺取利潤畢竟不是長遠,一旦油價回落,工農業已然萎縮、極依賴進口食物與服務的委內瑞拉經濟將面臨衰落,福利政策能否持續勢成疑問。事實上,在金融海嘯後的幾年間,當拉美各國經濟逐漸復甦,委國卻陷入長達兩年的蕭條,這和其本土產業懈怠、萎縮,無法承托整個國家經濟不無關係。

另外,石油價格雖至今未崩潰,委國內部卻是三個月內可有550宗謀殺之餘,毒品交易氾濫的社會,他們的首都卡拉卡斯儼然已成罪惡之都。雖然查韋斯一直試圖全盤控制國家石油公司,但實際上石油公司高層等等的裙帶貪污關係根本未被根除、舊有富人勢力依然根深蒂固。右翼與富商仍然不滿查韋斯時代政府過度偏袒窮人,致使委內瑞拉社會內窮人、富人、右翼、政府間撕裂出的巨大鴻溝似乎已不可逾越,而這一切種種俱為查氏的繼任者無可避免的難題。

要評價查韋斯,並為之下一斷語是困難的。他固然成功透過巨額石油利益的分配濟助了千千萬萬低下階層,並嘗試清除舊有的右翼與富人勢力,例如把石油公司再國有化。但無可否認查氏未竟全功,右翼勢力仍然可以不斷指責查韋斯政權乃是「共產主義政權」,並以史大林極權作類比。輿論攻勢外,富人與右翼正正通過查韋斯創立的選舉制度來威脅政府,2012年選舉富商卡普里萊斯就獲得45%選票。另一方面,查韋斯也未有推翻現存國家制度,取代資本主義。他只是不斷「改良」,滲入「社區委員會」等舉措提升民眾參與。但國家依然以資本主義邏輯運行,乃至金融海嘯之時,委內瑞拉的應對措施也與其他資本主義國家無疑:加稅、削減社會開支、推行緊縮計劃。更遑論設立一個代表工人階級的獨立革命組織,然後逐步推翻國家機器了。所以查韋斯領導下的左傾政權,是較為進步並以人民為本的。他當然不是美國所指的大獨裁者,但也談不上是拉美的救星。他讓窮人脫貧,改良制度,值得肯定,但他沒有把現存國家機器推翻,反美反帝的目標未能達成,也是必須要指出的。總統大選即將舉行,右翼的卡普里萊斯在民意調查中支持率與查韋斯生前副手馬杜羅不相伯仲,相信「玻利維爾革命」將會是風雨飄搖。

結語:「切開的血管」

查韋斯壯志未酬,撒手人寰後留下不少爛攤子,他一生所崇的「玻利維爾革命」仍未實現。這是他的失落。他卻贏得中下階層擁戴,選戰連勝,歷經政變而不倒,被當作拉美反美者的旗幟,在旁人眼內,這盡是榮光。

在零九年,查韋斯在美洲國家會議中送予了奧巴馬一本《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這本經典描述
了拉丁美洲五百年來如何被殖民,如何在全球化的國際分工下受盡剝削,仿如被切開的血管血湧不止。反抗與救贖曾經在石油經濟下成為一種可能,剝削與被剝削者的角色卻從未平衡或顛倒,國家機器頑存依舊。查韋斯嘗試在血泊中艱難前行,終究無力倒下。流淌在拉美鮮豔血色中的反抗意志,卻未必同葬於查氏已然冰冷的軀殼中。或許委內瑞拉乃至拉美這條被切開的血管,仍然在等待癒合並茁壯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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