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衍仁
 
《我不賣身我賣子宮》於今年十一月的亞洲國際電影節首映,我錯過了,幸好最後能安排正場上映。我滿心期待去了座落於砵蘭街朗豪百老滙,字正腔圓地向售票員講出戲名。
戲名可以看到一個導演的野心和視野,上一集的性工作者十日談是一次正名行動,今次就肯定是對主流的明確挑釁。還記得年前焦媛的劇場將《陰道獨白》硬改為《Vv物語》嗎?器官人人有,但入名就非個個「開胃」。今次正式上映,宣傳海報裡面「性工作者2」五字,比「我不賣身我賣子宮」大三四倍,我看到的是商業計算與創作忠誠的赤裸裸拉鋸,而邱禮濤對從不逃避這種拉鋸,他的電影正無時無刻直面這種美與醜,正與邪的緊張關係。
 
劉美君︰捨身
 
第一個看到的是劉美君,她的情慾金曲唱了廿年,十八歲結婚大女今年已經廿四歲,《我》片可以看到她的圓熟、大膽、對各種異色的關注都不只是形像包裝商業計算。她演吸毒中年妓女黎鐘鐘,毫無性感可賣且滿口煙屎牙,長期處於冇錢「開飯」的頂癮狀態,浮沉於深水埔,被攝影師森美「發現」。她是那種阿媽見到會帶仔女行快兩步的人,而她自己,也有一個冷戰了多年的阿媽。劉美君的演出可謂感情濃厚兼百無禁忌,她以通透的語言/口音及形體動作,將角色表面上的醜/求生而不能避免的俗/毒品帶來的腼腆身驅,準確地演繹出來,慷慨地引發哭笑,提醒了大家演戲根本是一種對人的關懷。演員於鏡頭前捨身進入角色,真心諒解角色每一個行動及其苦衷再轉化成演繹,才能產生感染力,這比電影語言和技巧更加直接,輕則引發感動,重則扭轉偏見。
 
黃秋生︰辯證
 
第二個是於九十年代與邱禮濤合作殺人碎屍無數的黃秋生,我一直認為黄秋生的強項是無論他演的是殺人王、變態佬、差佬或夢想成為差佬的黄腳立,就算表面上有多天生異品,他都會刻意抓住角色的平庸︰縮骨、細膽、自大、鹹濕,隨時都會探頭同觀眾say hello,講聲:其實你同我一諗樣!黄秋生今次演一個苦口婆心專「做」窮人的保險佬,角色原型上承《的士判官》,這個保險佬相信保險真能保障人生,可以見人如見保單,但又長年幫自已的基層客仔捱義氣供款,甚至最後忽然勇猛應承養起黃蓮花的兒女,他的市儈和義氣同時支撐着他的生活,這種人性的美醜共生其實正是邱電影的重要命題,但今次這角色建構粗疏,很多東西都要靠看他們舊作觀影記憶來領會的,多年過後黄秋生亦刻意淡化演繹的濃度,再次放諸於邱禮濤的框架就有欠了當年產生的化學效果。不過我倒沒所謂,邱拍戲一向都是講心意和效率多於追求藝術上完整的。
 
黃婉伶︰緊繃
 
接着是2R的黃婉伶。我第一次看她演戲,印象中的她還是那個賣可愛的少女歌手,轉眼已經「咁大個女」,演一個「嫁港伯結婚生仔望留港」的內地婦女黃蓮花。老公意外去世後,大着肚又帶着小孩,來香港爭取居留權,深明被人與制度歧視之苦卻又看不起隔壁的妓女。她每句對白都充滿怨忿,緊繃的情緒貫徹整套電影,令人看得十分沉重,如果你有留意居港權事件,或者與港人結婚的內地婦女如何被人與制度愚弄,你會發現,其實黃婉伶的演繹方法並無誇張。至於森美的攝影師一角,當然大家不應對他的演技有甚麼期望,他的角色本來是功能性地帶着觀眾認識黎鐘鐘的,但紀實攝影師的身份放諸於這「群像」,就多了一重互相對照的意義了。
 
廣東話話人做「醜人」,並非指向外表的美醜,而是形容身處兩難位置,為某人某事服務卻永遠吃力不討好的人:性工作者--出售快感卻永遠是污漕代表;內地女子與港人穿州過省結婚產子卻一定為錢;保險佬苦口婆心卻被當成保單怪物;影相佬記綠現實同時攝取別人苦難成就偉大作品。劇本將這四種人並置,不是要將其美化甚或平反,而是要勾畫出一幅通俗繽紛,質感豐富的「醜人」群像。尊嚴、執着、自私、忠誠都同時滲透於每一個看似污穢平庸的職業和生活,電影裏的弱勢不再是等被谷爆然後殺人自殺,堅實活下來的故事一樣剌激動聽。
 
「也許大家可以簡單地以「寫實」電影來形容《我不賣身》;無可否認的是,電影裡的人物和情節都是有感而發,但歸根究柢,「寫實」其實也只是一種創作上的手段,而且,現實素來比電影更苦。於我,《我不賣身》不是現實的反映,它充其量也只是我對香港社會現實的一些觀見、或對香港社會現實的一種「樂觀」話語(discourse)。我深明白的是,在社會的大論述底下,為某些人發聲很多時都是吃力不討好,但也正正因為這個原因,我更加珍惜拍攝這樣一個電影的機會。」
 
——邱禮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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