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文:徐詠然

「新冠肺炎疫情发生至今,总觉得自己作为土生土长的武汉人,应该写点记录什么的。」 (阿喬的記事) 

阿喬(化名)剛從香港中文大學畢業,幾個月前才離開香港,回到武漢老家。1 月 23 日清晨,她猛然發覺自己和一個月大的兒子,置身在一場疫症控防戰的風眼之中——

「我早上 4 時起床餵奶,4 時 30 分看新聞,見到凌晨 2 時發佈的官方消息:今天早上 10 時要封城。我馬上叫醒爸媽,說此刻就要決定去留。爸爸做了公務員 30 多年,說這前所未見,大家都十分震驚——

「我們決定,我媽、我、丈夫和孩子去廣州,從郊區的家開車上高速公路,在封城 3 小時前離開,像逃難一樣。」其他人一覺醒來,就已被圍困城中?「對,就是這樣。」 

蒙在鼓裡:封城前武漢誕子 辦滿月宴 

時間回到幾個月前。阿喬唸博士時已經懷孕,在 2019 年暑假後回武漢,11 月遞交博士論文。她在武漢得到一份教席,準備在產假後上班。12 月底,阿喬在武漢的湖北婦幼保健院誕下兒子,當時醫院十分擁擠,她與兩名產婦同住一間公共病房一星期。有位陪月員因為感冒,一直戴著口罩,阿喬回想:

「如果她患的是肺炎,那就糟了。」

「聽說 11 月時已有人傳人,當時我們完全不知道。」12 月下旬,阿喬見到網上開始流傳八個醫生的工作群組對話截圖, 說發現不明原因肺炎,像 SARS 一樣會傳染。然而官方很快闢謠 , 群眾也沒有跟進下去。「整個 1 月上旬,沒有新的消息, 大家都以為沒什麼事,只是不斷見到有醫院的視頻傳出。有一條片段裡,地上躺著 3 個死人,只用白床單裹起來,官方說影片有問題。」

1 月中開始,武漢傳出新冠肺炎確診個案,阿喬自己與身邊有一定教育程度、 留意新聞的朋友都十分關注,「大概只有不看手機的中老年人、不關心事件的年輕人,才會覺得問題不大。」1 月下旬,阿喬「翻牆」出去看港台新聞,開始跟著買口罩防疫,不久專家鍾南山公開指病毒「肯定人傳人」,還建議封城。

家人不相信會封城,堅持在 1 月 22 日如期舉辦滿月宴,擺了 4 桌酒席。阿喬擔心孩子免疫力低,多番建議取消不果,最終自己和孩子都沒有出席。因丈夫在廣州工作,一家人打算在春節後過去,不料 1 月 24 日清晨就得倉卒離開。

「如果當時滿月宴上有隱形患者,那就很恐怖⋯⋯當時大家毫無防護,上街購物、辦宴,沒有得病純屬幸運。」 

人自危:好友不幸確診 異地居家隔離 

阿喬有一位好友,是武漢封城前最早獲確診的患者之一。他在一場集體活動上得了新冠肺炎,所幸只是輕症,求醫後一周才得到確診。終於痊癒出院之際,他卻被醫生告知不能直接出院,而要去由運動場、會展等臨時改建而成,集中隔離及治理大量輕症病人的「方艙醫院」隔離 14 天。好友聞訊後擔心受二次感染,後來又獲悉可回家自行隔離。隔離標準朝令夕改,阿喬不禁為好友抹一把汗。

群眾被籠罩在未知的恐懼中,衍生出種種對病患的獵巫行動。網上不斷流傳大量確診者名單,甚至是曾與患者同車的列車乘客名單,個人身分證號碼、 住址、姓名、出生日期等全版披露,阿喬好友也不能倖免。「這對日後工作與生活的影響可大可小:身份可被騙徒盜用不止,住在小社區也可能被排斥 ⋯⋯」阿喬道。

「說到內部歧視,我們身上也經歷過。」1 月 24 日,廣州佛山現首宗新冠肺炎案例,政府與群眾都變得警惕起來。阿喬與家人回佛山後,需接受 14 天居家隔離。「一進入小區,大家見到車牌,就知道我們來自湖北。家門被貼上封條,寫著『此處有湖北回來人員,請勿接觸』。有居民用排斥性的語言,說我們要集中隔離。我們擔心隔離營有交叉感染的風險,孩子又沒有打疫苗。」

官方本說他們只須在家隔離,每天都有派出所、社區居民委員會、物業管理員等輪流上門或致電查詢體溫,後來又說要把他們集中隔離。他們解釋憂慮後獲准留家,但連出門取快遞,都因手機受監控,一出門就馬上被警告,後來需靠居委會代購日用品。隔離過後,阿喬一家還未能鬆懈:「我們幾百米外的小區有 3 宗病例,現在我們 10 天才出門一次。從陽台望出去,街道全空,大家都在家裡。」截至 3 月 3 日,佛山共有 84 宗肺炎案例。 

坐困愁城:家鄉狗主殺鄰居 多宗自殺護家人 

阿喬武漢老家的鄰間,發生了駭人聽聞的兇案。2 月 20 日,一隻狗跑到鄰居家裡,那戶人害怕狗傳播肺炎,與狗主發生爭執,結果狗主將對方一家三口活活砍死。阿喬父親留在老家執勤,得以證實此事屬實。阿喬非常感歎,事件反映封城愈來愈嚴,圍城內的人對一切人與事,愈來愈不信任。

「大家被關了一個月,心理狀態極為焦慮,對未來的不確定性,造成了一場信任危機:『我還能信誰的話?政府?專家?』⋯⋯『寵物會傳播肺炎』的謠言, 在 1 月底由一些不負責任的網媒傳播,很多人在恐慌下會選擇殺死牠們。」

「那家人相信狗會播毒,因為沒有權威去講正確的信息,就算再講也沒用,大家只相信自己手機裡的消息。」彼此的情緒極度繃緊,既失去了社區人際網絡的緩衝,又沒有線上以外的心理輔導資源,原子化的自衛者之間很容易擦槍走火,釀成慘劇。

絕望下的自殺,阿喬也聽過不少。「昨天武漢就有老翁懷疑自己染病,怕傳染家人,離家出走自殺。跳橋、跳樓的都有。」很多隱性的暴力,也很值得憂心: 「有人手停口停、面對裁員壓力⋯⋯也有兒童長期被關,不願線上學習,被父母體罰,關係轉差。夫婦長期相對,易生爭執,家暴的機會也會上升。」 

既然對人徹底失去信任,那大家還信政府嗎?阿喬觀察到換官的策略奏效:「武漢市委書記、省委書記在過去半個月都換了。接任者本來的民意還可以,一上任就要求公佈真實的病患數字。所以有一天(2 月 12 日),官方放寬確診呈報機制,(湖北)單日新增了過萬宗個案。」

封城後期,國家對武漢投入更多資源,各省調派醫療人手,食物種類又豐富了起來:「國家對市民說,要度過煎熬的時光。現在網購可以買到烤鴨、零食、 蛋糕⋯⋯大家只能自我安慰:『國家很重視我們』。」阿喬認為,對感染者來說, 疫情本身應該得到更好的控制;對於普通居民,沒病倒還是過得去的,只是封城愈拖愈長,長期的封閉會有不良後果。

後記:對香港人的話

阿喬有好些朋友還在中大,她不時撰寫記事,分享風眼裡的非人光景。她很希望香港人能平安避過一劫:「從一開始,就見到湖北武漢沒有採取適當的措施,反而很多香港民眾已經關心如何防疫。我們在大陸,一向都很認可香港的管理水平。我很希望疫情不會在香港發生,基層百姓都沒有錢買裝備。」

就「武漢肺炎」的稱呼,阿喬明白跟伊波拉病毒等一樣以地方命名,稱呼比較方便,但這對地方人帶有標籤性,希望大家權衡過後,能換個說法。「大陸對武漢有所排斥,有企業針對湖北人裁員,業主要求湖北租客停租⋯⋯不論是從湖北回省,或僅在湖北出生的人,都受到牽連。」

面對無妄之災,阿喬的信念是:「要打敗的是病毒,不是武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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