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兩地夾縫中的菲律賓移工—— 再思國際連結 20年3月號, 49屆「逆流」(19-20) 訪、文:許芷悅、梁錫嵐 不知大家是否記得,上年 10 月反修例風波如火如荼時,梁振英懸賞叫移工(移民家務工,簡稱移工 [1])「篤灰」舉報藏有攻擊性武器的僱主,更籲移工在他們 的群體廣傳「舉報有錢收」;之後,家傭僱主協會回應指移工來港是為了工作,而非參與政治,並不會為了「所謂正義」犧牲工作 [2],若會舉報,不外乎因為獎金多。在整個過程中,移工的聲音都消失不見,各方繼續利用他們承受的剝削,剩給他們的只有見利忘義、不理公義人權的形象。 但真是這樣嗎?其實香港的移工也有公民行動。Shiela Tebia 是本地菲律賓移工,亦是菲律賓婦女團體聯盟 Gabriela 香港分部的主席,在 5 年前開始,她每星期日用自己休息時間服務菲律賓移工,這個報導的電話訪問也是她在僱主家中工餘時間做的,又因工作原因要將訪問縮短。Gabriela HK 積極舉辦工作坊、論壇、提供法律援助等,提升移工對勞工權益及菲律賓政治狀況的關注,團結移工力量對抗資本剝削、厭女、恐同等壓迫,更舉辦大型遊行,例如移工同志遊行。移工群體中也有著一股反抗的力量。 香港人對移工「見利忘義」的印象,其實反映移工經濟上處於弱勢,香港亦是當中的加害者。我們在運動中尋求國際支援同時,又有沒有關注他國的情況、認識香港的位置、履行我們的國際道義?我們可知道,菲裔移工的公民行動在爭取什麼?他們在菲律賓與香港受到怎樣的壓迫? 菲律賓的經濟問題 菲律賓是東南亞國家中最多無家者及最高失業 率的國家,2019 年,菲律賓仍有 2200 萬人生活於貧窮線以下 [3]。菲律賓也是東南亞收入差距最大的國家之一,在這裏,新自由主義政策已經持續十年:政府縮減公共服務,生活必需品由市場提供,教育、電力、住屋價格高昂,42.3% 的城市人口居住在貧民區,許多平民未能負擔購買或租住私營房子,政府卻放任數以萬計的公共住宅閒置多年 [4]。 Shiela 在訪問中控訴現任杜特爾特(Rodrigo Duterte)沿用前任總統阿奎諾(Benigno Aquino) 的新自由主義政策,傾側跨國及本地財團勢力。杜特爾特提出的八點經濟議程,雖使基建投資極速增加、GDP 高速增長,卻同時令越來越多社會服務外判,結構性失業、低薪、 勞工缺乏保障的情況仍然存在。他更加強打壓工會和公民組織,以反恐反毒為名,將關心原住民族、婦女、人權等社會工作者或異議人士列入「恐怖份子」名單。他的惡行包括對整個 Gabriela 聯盟和 Gabriela 婦女黨候選人提出訴訟,要求他們取消註冊,甚至在未經審訊的情況下殺害貧民和人權份子。 虛妄的民主制度 菲律賓的總統形式上是由民主選舉產生,但事實上,真正控制選舉局面的是本土菁英和美國資本根深蒂固的利益網絡。研究顯示,2016 年菲律賓的全國選舉中, 81% 的省長、副省長,78% 的眾議員,都由「政治家族王朝」(political dynasty)的成員擔任。每次菲律賓選舉,總是那幾個熟悉的姓氏參選,靠財富和利益輸送輕鬆取勝,選舉成為被少數家族壟斷的權貴遊戲 [5]。 杜特爾特亦出身於政治世家,屬於菲律賓南部政治派系成員,父親是達沃省省長。在 2016 年的總統大選中,杜特爾特雖以取消合約勞工等口號贏得貧民廣泛支持,但其實更獲得資產階級中最反動的派系撐腰,如菲律賓中華總商會等當地企業集團。如是看,他上任後一連串討好資本家的新自由主義政策就不難明白。 菲律賓自 16 世紀經歷多次殖民,當地地方菁英和家族菁英通過配合殖民者,一直維持及壯大自己的政治和經濟實力。殖民者亦由此加強對菲律賓的操控。 1946 年,美國讓菲律賓獨立,但條件是要接受自由貿易,及跟從固定的美元兌比索匯率,令美國公司不受貨幣貶值影響。1949 年,美國投資減少,菲律賓政府曾建立了嚴格的外匯管制措施,以避免貨幣大量外流。然而,菲律賓的保守黨在 1959 年大選後贏得了國會多數票,取消了對資本流動的控制。一直對菲律賓虎視眈眈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美國政府表示支 持,立即提供了三億美元的貸款,標誌了美國聯同世界金融組織對菲律賓的經濟操控。1962 年至 1969 年,外債急升 7 倍至 18.8 億美元 [6],其後的貸款有增無減。 在美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和保守黨的支持下,費迪南德・馬科斯(Ferdinand Marcos)於 1972 年成立了獨裁政權,目標是以武力鞏固新自由主義政策,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更公開支持獨裁統治。他們亦向往後多任總統施壓,是菲律賓現在仍奉行新自由主義的一大原因。 菲律賓的民主生態,從那時起由美國政府、國際金融組織和本土菁英共謀策劃,確立日後政治家族王朝的選舉生意模式。現時四個本地大鱷以及美國夥伴公司控制著大量發電站,更以血腥手段掠奪原住民土地以發展農業和採礦 [7]。 「菲律賓人民是有投票權選出總統,但人民沒有話語權,改革很倚賴總統是否能實現競選承諾。表面上是人民支持,實際上是資本家的金錢支持。」Shiela 這句話可說是完整總結菲律賓人民對現時金權政治、民主體制失效的無奈。 移工湧現的原因 這些看似遙不可及的政治背景,其實與移工和香港大有關係。菲律賓多年來的新自由主義造成菲律賓失業潮、就業不足,催生大量移工到海外工作,包括香港。 雖然有大量美國資本家在菲律賓投資、承諾提高當地生產力,但並沒有創造任何產業,只是想利用當地資源發展。菲律賓有數十個加工出口區吸引外資設置工廠,往往一家工廠與多家仲介公司合作,不斷與工人簽訂 6 個月的短期契約,以避免契約工成為正式員工,規避提供基本福利,當地有一半員工甚至要每半年找一 份新工作 [8]。 Shiela 帶點憤怒地解釋:「菲律賓群眾主張奪回主權,反對大國投資菲律賓公司,認為資源應由當地人使用,當地人應該賺得比他們多。菲律賓天然資源豐富,其實不需要美國企業提供資金和經濟發展,不需要大國所謂幫助我們,實際上大國只想從菲律賓榨取更多利潤。」 據 Shiela 觀察,菲律賓國內工作機會多數給予男性,但許多作為父親、家庭經濟支柱的男性亦只能做合同工作,不足以供給家庭生存。在 菲律賓受薪的勞工中,超過五分之二(44%)屬於非正式勞工,全體勞工將近一半人的收入低於最低工資 [9]。於是家中女性必須在菲律賓以外尋找工作,成為移工。 移工每年匯回近 300 億美元,佔 GDP 的 12%, 是菲律賓外匯收入的重要來源 [10],卻一直受到忽視。 「政府長期以來忽視移民工人,完全沒有把移工群體納入政策計劃內,即使中東有許多移工遭到性虐待,但政府沒有兌現承諾,沒有在鄉村創造就業機會。移工為了家庭生計,就不能回家。」Shiela 續指,杜特爾特在 2017 和 2018 年購買「社會保障系統」強制保險,今年則開始強制購買「PhilHealth」健康保險, 移工也不例外,但保險範圍根本不涵蓋香港 [11],而香港僱主已為移工購買醫保,此舉只是令移工百上加斤。 移工在香港的困局 菲律賓大量勞動人口向海外輸出,碰上香港對家務勞工大有需求,這個供需結合造成香港過半數移工來自菲律賓的局面。香港託兒服務本應由政府承擔,以釋放全職在家照顧者的勞動力,可是政府交由市場處理,令資助託兒服務短缺,全港平均約 220 名幼兒爭 1 個位 [12], 家庭唯有自行聘請傭工打理家務。本地保姆月薪要 7000 元至過萬元,移工最低月薪只要 4630 元,後者自然成熱門選擇。 然而移工來到香港工作也不見得受到合理對待。香港同樣奉行新自由主義政策,「小政府、大市場」和「積極不干預」方針大家一定聽過,多年來維持低稅制,拒絕訂立標準工時、集體談判權、全民退休保障等政策,在這個忽視勞權的大方向下,移工受害更深。移工被濫收中介費、陷入負債,再被非法扣起證件直至她們還清債務等情況屢見不鮮。 另外,法例規定移工必須與僱主同住,這令移工受虐亦難以逃走,也令上班下班界線模糊,容易變成 24 小時隨傳隨到。最苛刻的莫過於在合約完結或被中止時,移工只有兩星期時間找尋新工作及申請工作簽證,否則離境,使她們受虐也多半啞忍。移工不但勞工保障少,在爭取權益時也受不少打壓,例如在抗議杜特爾特訪港示威中遭警察和菲律賓領事館打壓[13]。 移工處於兩地夾縫之中,承受雙重打壓,即使 在香港遭不公平對待,亦因菲律賓的貧窮和職位不足,被逼留在香港承受。 香港的國際責任與連結 香港在新自由主義上游位置,在全球化市場運作中佔盡優勢,在生產鏈中負責高增值產業,例如金融行業;相比菲律賓在國際的位置就截然不同,過半數外資都投資在製造業 [14],美國等大國剝削當地勞工並榨取資源,香港亦於此列之中,視菲律賓移工為進口廉價勞工。無論從香港的國際位置,抑或在剝削移工的角度看,香港人在爭取菲律賓移工的權益上都責無旁貸。香港人在反送中運動中尋求國際援助、講國際責任,我們又有否反思如何為移工爭取權益,善用在國際上的位置? 在香港的運動中,抗爭者積極與國際連結,遊行集會中不時看見美國和英國國旗,更有大專學界國際事務代表團到訪世界各地尋求國際支持,最受矚目的一定是美國簽訂的《香港人權和民主法案》,足見香港示威者與「外國勢力」連結後威力之大。國際連結固然重要,但為甚麼連結的多是歐美大國政府?一般說法是美國有其國際舞台上的利用價值,透過它世界第一大經濟體的地位,香港可以將境內的議題帶到世界舞台上,香港與美國聯手,可以造成合力對抗中國的局面。 可是,美國對香港的支持很難帶來實質成果。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只能在制裁名單上的人嘗試獲得美國簽證或在美買賣房產時,被動地禁止他們,這對於運動進程並沒有實質成效。而且,中美始終在經濟上互相依賴,美國不能摧毀與香港和中國的邦交和貿易,最終只會選擇站在對自身經濟最有利的一方。 更何況,敵人的敵人未必是朋友,與美國連結純是戰略考慮,並不代表美國的意識形態可取。美國長期以來將自己打造成民主自由大國,多年卻以軍事、經濟手段輾壓拉美、中東、亞洲等地,擴張資本主義,剝削當地人民和掠奪天然資源,甚至舉軍入侵,上文對菲律賓無孔不入的控制和利用只是冰山一角;美國甚至武力鎮壓境內的遊行示威,並打壓原住民。可見美國政府的行為,實在與其口中的民主、尊重個體自由的價值背道而馳。香港人在高舉星條旗的同時,應先認識其盛載帝國主義壓迫的歷史,認清背後連結的是何種價值。 這些都令我們重新思考,究竟應該連結甚麼群體?除了純粹因為一個國家的影響力而與之巴結,在長遠的群眾運動裡,港人是否應該連結各地同受壓逼、價值一致的人民,共同反抗一切對人權自由的侵蝕? Shiela: 我們必須組織群眾力量 「雖然菲律賓工人處處受打壓,但當地許多團體和工會仍會起來抗議公司不合理政策,在公司外舉行大規模行動,資方被迫坐下來和妥協等問題,解決諸如薪金的問題,這對於公司長期受剝削的員工來說非常重要。」深明群眾力量的 Shiela,告訴我們一次成功的運動經驗:「在菲律賓,給地方官員用於社區改善計劃的公帑,他們竟然放進自己口袋裡,這個制度是有問題的,人民對此表示抗議,要求廢除該政策,將公帑直接投入到公共系統中,群眾用了一年在大街上、在政府官員面前每週抗議,甚至得到國會議員支持,最終廢除了該制度。一旦人民團結起來,改變就會發生。」 Shiela 相信,雖然只有一次勝利,但人民可以從中學習並再次運用這種策略。變革不會一次就到來,只要繼續努力,一點一點地,他們會贏的。 Shiela 更相信,不論國界種族,人民都可以互相支持,團結更多群眾力量。過去 Gabriela HK 就與不少香港人權組織連結,例如與自治 8 樓、社民連合作,並與香港婦女協會一起舉辦婦女節,呼籲停止對 LGBTQ 移工的歧視,提高公眾對議題的認識,一同討論並分享經驗。香港朋友都表示支持他們爭取權益,與菲律賓人一同抗議,加入對話,我們正在共同創造更大的影響。 「我們必須組織群眾力量,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Shiela 在訪問中重覆又重覆的,是這句話。 註釋:[1] 文中「移工」是「移民家務工」的簡稱,亦即由外地來香港擔當家務工的人,為本文最常使用的稱呼。[2] 香港 01:梁振英籲外傭揭僱主「黑暴行為」賺懸紅 僱主協會斥破壞僱傭關係。[3] 自由時報:菲律賓貧窮率下降 仍有 2200 萬人陷貧窮線下。[4] 立場新聞:菲律賓:「經濟奇跡」——新自由主義給群眾帶來的噩夢。[5] 換日線:菲律賓的「酋長式民主」──政黨輪替?還是政治世家們「群雄割據、代代相傳」的權貴遊戲?[6]CADTM:The World Bank and the Philippines.[7] 惟工新聞:「美國及阿奎諾的統治形同種族清洗」菲律賓原住民抗爭宣言。[8] 獨立評論:低薪、過勞、高風險──在菲律賓,你的每份工作可能都只有 6 個月。[9] 苦勞網:新自由主義,繼續!杜特蒂政府的經濟學。[10] 中時電子報:貢獻 12% GDP 菲勞成國家英雄。[11] 在全民保健方針下,所有菲律賓國民由 2020 年開始必須購買政府的「PhilHealth」保險,移工和雙重國藉人士也 不例外,六十歲以上人士豁免,受保人士包括供款人 18 歲以下家人,範圍只涵蓋菲律賓,不適用於香港。 [12]HKET:資助託兒服務不足懷孕報名都無位 港媽月花 $7300 跨區託兒貴過請外傭。[13] 惟工新聞:移工及本地團體抗議菲總統訪港 警以十數鐵馬包圍。[14]TAITRA:菲律賓市場商機解密。 分享至: Leave a Reply Cancel Reply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CommentName* Email* Website 在瀏覽器中儲存顯示名稱、電子郵件地址及個人網站網址,以供下次發佈留言時使用。 三 − 二 =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