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詩

奧運雖然是耗資龐大的國際盛事,但主辦奧運對於很多國家而言仍是一項值得的投資,藉著完善城市發展和呈現其科技、文化魅力,帶動旅遊業並振興經濟。日本在 2020 奧運的公關宣傳中就加入了不少文化元素,例如動漫、各國和服設計,充分展現其軟實力;場館方面,採用傳統木工藝建設的新國立競技場與明治神宮外苑融為一體。然而,奧委會在 3 月 24 日宣佈奧運延期舉行,無疑大大打擊了國民對日本經濟的信心,各大媒體紛紛報導日本的經濟損失將難以估算。

1964 東京奧運振興了戰後日本疲弱的經濟,加快了現代化的步伐,這成為了日本人對奧運抱有經濟期望的其一歷史原因。日本一直積極發展地下空間,但其實當時地下鐵還在起步階段,奧運不但為東京增添了基礎建設,亦擴展了東京一帶的交通脈絡,從而帶動了企業開發地下通道及商業區。

在開發的過程中,拆毀舊建築來興建新建設是無可避免的。雖然日本政府舉辦是次奧運的一大原則是節流並盡量使用現存設施,但因部分競技場館已變得老舊,而有興建新場館的必要;加上東京本來的發展密度已十分之高,為了應付奧運期間擁擠的人流車流,日本政府對東京的交通網絡進行了一系列的改動。「捨棄一切舊的東西,重新開始過,東京一定要一直都是這樣才行。」《阿基拉》原作者大友克洋這樣說道。當眾人都聚焦在東京的新地標和更便捷的交通配套,對日本人別具意義的原宿駅和築地市場卻因此逃不過被遷拆的命運。

日本對環境與文化保育的重視,一直都深受眾人讚嘆,更吸引了不少慕名而來的遊客。聯合國文化遺產公約誕生前,日本早已於 1950 年制定《文化財保護法》,目的是「謀求文化財之保存及活用,提升國民文化,並對世界文化之進步有所貢獻」。當中有登錄文化財、重要文化財、國寶、記念物、文化景觀和保存法,以及有形、無形與民俗之分。指定基準大致是具歷史、藝術和人文價值、或難以重建的。此外還分為國家級和縣級,採取的分類和基準劃一,經各級委員會、審議會、調查會認定。不過,原宿駅和築地場內市場並非文化財,但遷拆計劃從提出到決策的過程都充滿爭議點,這將會為日本社會帶來甚麼損失?

原宿駅——消失中的大正浪漫

原宿駅位於東京都澀谷區,座落在代代木公園、明治神宮等歷史景點附近,原宿同時是時裝潮流的尖端,因此人流絡繹不絕。然而,上年 11 月 19 日,原宿駅擁有者 JR 東日本(JR 分公司)宣佈歷史悠久的原宿駅將會在奧運之後拆除。位於舊站舍隔壁的新站舍已於 3 月開通,而舊站舍在奧運期間將作休息室用途。鐵路公司稱,由於車站靠近代代木競技場和國立競技場,屆時人流將超出原宿駅所能負荷的,加上周邊已指定為防火區域,現存的木造站體並不符合法律規定的防火標準。

不少人對 JR 東日本的決定都感到詫異。原宿駅建於大正時期(1924 年),至今已有 96 年歷史,是戰時在空襲中少有倖存建築物,並在 1997 年被選定為關東車站百選 [1],是東京都最古老的木造結構車站。建築史家倉田俊介認為和洋折衷的建築風格別具特色,充分展現了大正時代的氛圍。半洋風的車站像一棟在郊區的歐洲住宅,採用半木樣式,站頂上有八角形尖塔,木材縱橫地排列在白色的外牆上,時鐘上並排著富有細緻曲線的木板,這些木材裝飾為車站增添簡樸的對稱美感,帶有古樸味的「原宿駅」站牌旁及內則還有造工精細的彩色玻璃。

不少日本人都為原宿駅遭到遷拆而感惋惜。這裡與他們的生活和記憶息息相關,它不只是一棟古舊建築物,其建築風格更是「大正浪漫」的象徵。大正時期介於明治和昭和時期間(1912-1926),當時 19 世紀的歐洲浪漫主義流入日本,西方與日本文化交匯而漸形成一種獨特的風潮,展現在當時的建築、美學、服裝和文化等層面上。原宿駅除了在建築風格上散發出這令日本人懷念的大正氣氛,附近更是街頭時裝的發源地,同時是歷史景點的樞紐,因此對日本人具獨特意義。附近的洋菓子店社長亦表示車站是連接城市和自然的象徵,不變的車站就如陪伴著人們見證這裡的變化。

非拆不可?

2016 年日本政府宣佈將原宿駅納入東京改造計劃時,東京都澀谷區區長 長谷部健曾聯同居民以及附近商店街經營者反對拆卸,更一度希望將之納為文化財。長谷部健倡議保留車站原貌,認為拆除不僅是歷史消逝的遺憾,原宿駅的獨特性亦吸引不少遊客,拆除車站會連帶影響周圍的整體氣氛。經過與澀谷區政府和 JR 東日本一輪協商,澀谷區都市整備部稱已理解到居民和店主的看法。後來,他卻稱文化財申請所需時間長,談判亦麻煩複雜,故不受理,顯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雖然鐵路公司稱會於鄰近處以耐火性建材「重建」,卻並非將之視為文化財那般以「復原」為本 [2],畢竟在 JR 東日本和澀谷區眼中,只作車站用途是浪費資源,重建的目的只是作商業用途。

東京第二古老的木造車站——國立駅亦同樣在 2006 年因 JR 中央線的高架化而面臨拆卸的危機,不過國立市政府極力爭取而將之納為文化財,近年在原址附近「復原」,重現 1926 年開業時的模樣,而不能重用的木材亦會展出。建築物將不會再用作車站用途,大樓內有多用途活動禮堂、介紹國立市的服務中心及介紹文化財產價值的展示廳。

築地——不只交易買賣的活文化

築地市場是日本最大的海鮮批發市場,批發量是世界第一,以新鮮海產、場外市場的壽司店和加工海鮮食品聞名,更被譽為日本的廚房,孕育著日本的飲食文化。但築地市場已搬遷至江東區的東京瓦斯工場遺址,名為豐洲市場,而原址將會改建為在奧運期間予運動員和教練使用的臨時停車場。雖然政府已提出搬遷計劃超過十年,不少商戶、周邊業者和民眾都感到不捨,正式關閉當日仍有魚販堅持開檔。政府表示豐洲市場將延續築地品牌及其飲食文化,但築地市場的核心價值實在難以在 搬遷後完整地保存。

築地市場有 83 年歷史,尤如世界各海域海鮮的中轉站,這裡的魚穫批發量每天高達 2000 噸。一般觀光客只會到場外市場(拆卸範圍外)一嚐新鮮的壽司刺身,但築地最珍貴之處乃場內市場,即魚穫的批發場所,其中最為人所知的是鮪魚拍賣,每天進場限額只限 120 人。這裡的中間批發商扮演著重要角色,因為他們對魚的質素十分熟悉,以最低的價錢競投最好的魚給熟客,即經營日本料理店的師傅。

「我們在這裡賣魚並不是為了獲利,這不是一宗生意那麼簡單。」有魚販這樣說道。魚販與他們的熟客並不只是互惠互利的經濟夥伴,而是一種共生關係,而魚販之間雖是競爭對手卻不會互相搶客,這中間其實確保了壽司師傅能獲得他們所要的魚類。公司的經營模式以家庭為本,由親戚、學徒、同鄉等關係建立連結。魚販和料理師傅之間的關係是經年累月的,從而建立了良好的溝通與信任。不同壽司店師傅對魚的質地各有喜好和要求,以致各壽司店各具特色,而各魚販都是特別專業於判斷某幾種魚的質量,他們能純熟地從眾多魚穫中挑選出最適合顧客的。因此,築地的場內外市場就如整個生態,當中純粹的關係漸漸孕育出獨特且多元的飲食文化,更包涵了日本專業的漁職人文化——對新鮮食材以至完美料理的追求,獨一無二的築地品牌如是誕生。

搬遷是延續築地品牌的最佳方案?

築地市場位於市中心,因此難以倖免於發展計劃以外。2009 年,時任東京都知事首先提出搬遷築地計劃,當時日本正準備申辦 2016 奧運,希望將市場改建為傳媒中心。雖然日本申奧失敗,但搬遷計劃依舊,只是原址發展一直未有定案。直至日本成功申辦 2020 奧運,才決定將這裡作為奧運期間的運動員和教練的交通樞杻,在地下建設「環狀 2 號線」,接駁新建的築地大橋,並連結選手村。

搬遷至豐洲市場的另一原因是為解決築地自身的不足。築地市場建築老舊,不符合安全衛生指標和實用性考量。場內沒有空調系統,故需用傳統方法冷凍魚穫,以 確保其鮮味,系統結構亦不符現代日本食品衛生法的衛生標準,加上市場擁擠,增加貨品進出的不便。不過東京都市場衛生檢查所課長表示,築地市場有專人確保衛生和食品安全,每天抽取樣本,以實驗檢查市場內食品的含菌量、防腐劑含量等。

然而,在興建和營運豐洲市場的過程中,不少問題浮現,其中地下土壤、地下水和地下室空氣均受污染,致使搬遷計劃一度延期,眾人不禁為之擔憂。正式營運後更發現惡臭、粉塵、排水溝堵塞、溫度管理等問題。事實上,即使豐洲市場採用「冷鏈」處理 [3],仍有業者基於習慣而未有使用這些設施,變相與築地沒有分別。

撇除實用性考慮,搬遷最大的問題是難以完整地保存築地市場珍貴的文化內涵。築地市場就如一個生態,更是一種「活文化」。一旦搬遷,經年維繫的社區網絡或會漸漸破裂,當中錯綜複雜的關係一直都受原好的市場保護,因此強韌而難以崩解,搬遷卻如對生態的外來衝擊,使之忽然變得脆弱。有些顧客因豐洲市場路途遙遠,而無法繼續從相熟的批發商買魚,轉為空運進貨。很多魚販的一生就在築地,對他們而言市場是重要的情感記憶,隨著築地市場的拆卸而選擇退休。雖然有豐洲市場作為新址,以及新建於築地市場外圍的「築地魚河岸」(內有食肆的市場),築地的家庭經濟營運模式亦不復見,而食材的質素或可能因魚販退休和以經濟效益為本的營運模式而下降。

日本雖然有比其他國家完善的《文化財保護法》,但對於活文化,即會隨時代演變的無形文化,並沒有相關的保育方法。築地市場本來亦非為旅遊而設,卻成為一個旅遊熱點,正是因為其獨特的文化令外國遊客讚嘆而樂於發掘,這或許也是日本一直以來的魅力所在吧。

遷拆舊物是城市發展的必然結果?

舊物的實際商業價值或許不及新建設高,甚至阻礙了商業、交通等方面的發展。人類不斷追求創新,新事物或能使人眼前一亮,但在講求效益和速度的社會,很快又會被更新的事物取替。反之,舊的事物經過歷史的沉澱和洗禮,其價值是難以取替且更長久的(若得以保存)。在資本家眼中,原宿駅和築地市場只是擁有無限商機的地段:原宿站附近是澀谷、新宿、青山等市區,改建為商業設施能吸引人流;而築地市場只是位於市中心的貴價地皮,遠高於其歷史價值。以錢衡量文化的價值,一會使之無法生存,二是即使生存下來,也只剩軀殼的存在,文化的本身難免變質。重建原宿駅為商業設施,美其名是活化,但其存在意義已經不同,多年以後在眾人的眼中,或許只會是擁有獨特外表的商業設施,而非記憶的載體,更何況將如何重建仍是未知之數。日本政府亦似乎只將築地市場看待為一個品牌,或使豐洲市場成海產交易場所和遊客熱點;更曾提出奧運後將築地舊址打造成飲食主題公園以延續築地品牌。原宿駅和築地市場的遷拆過程,令人不禁對當局如何決策感到疑惑,雖然不是幾個月內突然決定,卻令人猜想他有否了解其存在意義。文化遺產並不只是促進旅遊產業的工具,若將之視為生金蛋的母雞,則會本末倒置。明白並尊重每一個文化遺產本身,並與和文化息息相關的民眾仔細商量,以人為本,才是保育的原則。

註:
[1] 1997-2001 年間為配合日本鐵道の日的慶祝活動,共選 100 個代表關東地方特色的鐵路車站。
[2] 日語的「復元」和「復原」都有著建造原貌的意思,但「復原」是修復文化財時所用的字眼。
[3] 豐洲市場屬於「閉鎖型」設施,貨物從搬入到搬出都是保持低溫的,外面的空氣不會從搬貨出入口流進來。不過,部分業者未有使用此溫度與衛生管理設施,而在戶外停車場把內裝海產的發泡膠箱排好並打開分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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