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disabled y

瘟疫就是當世大事。恐慌因疾病而生,死亡因疾病而來,返璞回人類最初對生命的渴求。在文藝之人眼中,疾病除了是美學的另一種詮釋,如西施捧心至林黛玉的病態美;疾病也使人消瘦憐愛,趨向死亡沒路。「耶路撒冷的眾女子啊,我囑咐你們,若遇見我的良人,要告訴他,我因思愛成病。」《雅歌5:8》Song of Songs ( 5 :8 ) 如是說——如是者,思慕成了無藥的病,虛弱、疲態為愛戀添了一層悲情哀美,昇華了愛情的光澤,又帶神聖的古典浪漫。陰柔的愛情與暴烈的死亡,相融成淒美的情死,《魂斷威尼斯》 Der Tod in Venedig 就是其中一個映於疫病下的唯美物語。

《魂斷威尼斯》為德國文豪托瑪斯・曼(Thomas Mann)所著的愛情中篇,舞台設於被瘟疫之神親吻過的水都威尼斯。德國大文豪阿申巴赫(Aschenbach)向來嚴謹遵從生活規律,為了排解工作上的苦悶,前往威尼斯麗都島渡假。在這個悠閒緩慢的城市,阿申巴赫巧遇來自波蘭的少年達秋(Tadio)。夏日、假期與眾多巧遇,晚春殘夏衝擊這年老之人,心神迷醉在這段若真若假的邂逅,頓生對少年的憧憬與戀慕。同時,阿申巴赫窺探到社會對霍亂維穩的手段,卻甘於多看少年數眼而遲遲不肯離開,自甘走進墳塚。

晚春:枯木逢春

主角阿申巴赫本是個陳腐的人,自甘活在自我約束的規律下,追求管制自己,維持穩定而寡慾的生活。阿申巴赫文壇地位崇高,又被受封為貴族,本來就是個「離地中產」。天性保守的德意志民族,出走在散漫開朗的意大利異鄉裡,曾經為了行程耽誤而抓狂,對酒店員工四撒脾氣(此時他早與少年達秋有過數面之緣,但只在驚艷的階段停步),回到房間時看到沙灘上的達秋,突然而來的情緒波動忽然瓦解,重回平靜,視野中原本灰矇一片的海景,沾上了鮮艷感性的色彩。愛情可以使人盲目,就連現實中的種種不如意,在愛人的光澤旁邊也只是微不足道。愛情也就有療癒效果,特別是這種單向又不求果的戀愛,一切不用交談,便能為意志薄弱不堅定的靈魂帶來能量。阿申巴赫活了寂寥而約束的五十載秋冬,年過半百才第一次感受到內心純真的悸動,心中的狂熱撫平一切情緒的鬱悶,第一次不論因由放慢腳步。這小小的瘋狂,卻成垂暮之人唯一快活的片刻。

對這老人而言,審美觀的轉變更是顯著。就在他坐船前往威尼斯途中,乘客中有一名花俏老人在年輕人堆中玩鬧,亮黃色的西裝、褐色假髮、不自然的腮紅、紅帶、 彩帶編織的草帽⋯⋯他予之唾棄;四周後的阿申巴赫卻變曉自行塗抹香水、購置飾物、悄悄染髮修眉、佩著紅領帶、頭笠彩帶編織的草帽,今天的他就如此輕易擊敗昨日的他。妝容、衣飾、香氣,眼看不經意的小細節,其實暗地裡流露了愛人愛者間的小癡心,也令半百老人重寫韶光芳華。對戀愛中的男男女女而言,愛情便是蛻變的契機:可以為了愛人學會化妝,可以為了愛人學會潮流打扮,為愛人多留一眼而努力,也因自我實現而感動。相對看得見的分別,內在思緒的改變更為細膩。阿申巴赫改變的路線,無非是朝當初那位俏老人而往,因為這是他第一次為年齡相仿的打扮留下如此深刻的想象,也就是唯一的認知。他深知自己沒可能打破年齡的距離,心境的年輕卻帶他走近達秋數步。情愫輕易找到他心靈的入口,帶領他走出封閉的五十年,軟化了陳舊的自己——他活得更年輕,不為辜負這難得而來的思慕。

夏潮:靈魂的敘事情詩

對比現代多彩的愛情故事,《魂》所講述的只是個相對簡單的愛情概念,沒有留下關於性慾的描寫。書中自從阿申巴赫第一眼留意達秋的美、準時準點盼見少年身影、使勁細聽他的稱呼和名字,一切都是笨拙而可愛,但真正陷入戀愛,則是從靈魂中醞釀出愛意之後。他對達秋的戀慕早不止於姿態美貌:塞墨勒(Semele)、該尼墨得斯(Ganymede)、雅辛托斯(Hyacinthus)[1],比起肉體與情慾,阿申巴赫的癡戀走向精神層面,上述神話皆是因美貌而生的戀愛悲劇故事,當中一切淒涼、悲情和致死之美成為了寫作泉源,縹緲的神話在阿申巴赫的世界中變得真實。自從阿申巴赫戀上少年後,書中描寫的部分便染上歐陸浪漫主義的色彩——隨想的神話故事、柏拉圖《對話錄》的臨摹、對難以追求的事物的執著;一切生老病死、愛別離、求不得等傷感美學渲染在心旌神搖的一夏。

書中除了描寫達秋的美麗光芒外,還有描寫阿申巴赫的醜。作者多次描寫阿申巴赫漫遊在威尼斯小巷後汗水淋漓體力不繼、暈眩憔悴老態盡顯(儘管作者是為阿申巴赫沾上霍亂而鋪敘),對比出青春年少的美麗與活力,當中寄情了阿申巴赫對年輕的渴望。在他眼中,達秋不會褪色不會枯萎,而是最上的美感,形而上的感性。當中可以解釋為阿申巴赫追逐自身後知後覺的青春,年齡促成其最大的格差感;但也就是這種距離感,阿申巴赫只能遠觀細望,成就達秋的最美。他們沒有交談,沒有接觸,甚至連精神的交往也是單向(筆者相信書中四目的相接也只是老先生內心小花園中的無限放大),解釋了為何阿申巴赫能時刻記掛蘇格拉底對斐德羅說避免感情的褻瀆,又效法柏拉圖式戀愛,壓抑想交談的慾望,超脫拉開距離。阿申巴赫期許的,只是站在遠處張望,細意靜觀,不求允諾,不用拒絕,甚至不需回應,只要看他一眼,萬般柔情就湧上心頭,如是而已。

當然,青春崇拜也就是當時同志文學在社會中最含蓄蘊藉的典範詮釋。

愛情是我們的死亡終站

故事中阿申巴赫迎來了死亡的結局,但其實旅程途中不乏避開(或延遲)死亡的轉捩點。從他威尼斯觀光的初段,空氣中瀰漫腐敗難耐的氣息,令身體乏力得病的他早已想打道回府,其後因行李錯寄而暫緩,就在歸程無期的浮躁間竟然暗暗慶幸,他心神早已流連不返。由這一霎那開始,阿申巴赫這次遊歷早已有了新方向。其後遊歷威尼斯,城市滲透的殺菌藥劑異味、當地人曖昧的說詞,他有覺不妥卻又遲遲不敢深究,怕理性中止自己繼續與少年漫遊 [2]。阿申巴赫的理性早被水都浪潮沖洗盡淨。及後知道歐洲霍亂疫情後,第一時間不是轉身離開,而是躊躇如何與少年一家講述現況。出於不想分離的私心,他選擇知情不報,翌日卻又因聽聞少年一家也將離開而放心。他依然沒有急忙避疫,如常到沙洲遠觀少年嬉戲。最後迎來一生與少年最近的距離,少年在他身旁走過,他也從此死去。

阿申巴赫對少年的癡戀是他的溫柔鄉,也帶他走進英雄塚,他每處的快樂也是從生命線中消耗。從他迷戀達秋開始,生命便開始進行倒計時。為何在文藝世界裡,死亡與愛情的總有關係?死亡的概念對人類而言還是未知之物,有人抱持豁達開懷的心境來應付,當然也有時刻驚懼的人,當中的張力和掙扎形成對死亡的一段又一段的想像。現實中擁有的名與利,一切也不能帶至死後卻能抱著思想裡的愛情亡歿,這就是殉情幽寂卻又絢爛之故。阿申巴赫最後以柔弱美稱讚少年,少年就是他可愛的招魂者 [3]。而書中講述阿申巴赫死亡的經歷十分短促猝然,與這位老人祥和入眠的描寫相映成趣,遺音餘韻,耐人尋味。

即使阿申巴赫能逃過疫病之劫,也逃不過命裡終須有的情劫,排除他可能早已患病,逃離只會令他抱憾。威尼斯的陽光、海風、潮水,對他而言也因少年的出現而獨一無二,他一旦離開就不止是德國與意大利/德國與波蘭空間上的距離,而是時間——他距離此刻、那刻,當下開心的感覺和這獨一無二的春夏,將以一分一秒遞增,與自己身處的現在越來越遠。他選擇了與達秋(單向地)相處到最後的一秒一刻,(單向地)定情於這假日,(單向地)殉情,有多少單戀的悲涼,便有多少羅曼蒂克的光彩。死亡是阿申巴赫的愛情終站,愛情也是我們的死亡終站。

幻與實

無性、不縱情、不濫慾,如詩如畫的純愛彷如只存在於《會飲篇》,但卻有人走來承認一切屬實。「首天到酒店餐室中,我們就見到那來自波蘭的家庭,實際就如丈夫所描述一樣;(裝扮)嚴肅保守的女孩,以及那耀眼、美麗的少年。那年約十三的少年,身穿水手服,蕾絲織品的開領。丈夫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那少年就有如此異乎尋常的魅力,而我丈夫常常在沙灘上觀賞少年與其玩伴嬉戲。他沒有(如小說中阿申巴赫)在威尼斯四處追跡少年,但他就確切迷上了那少年,日夜沉潛在思慕中⋯⋯」[4]——這不是《魂》的節選或仿作,而是 Katia Mann(作者Thomas Mann 的妻子)在 My Unwritten Memoirs 中說道。作者 Thomas Mann 死後被公開的日記中,確切載著 1911 年威尼斯的一夏。一切可愛的故事,在真實世界依舊豐滿。

陷入靈魂中戀愛的人,心神就如貢獻給愛神,儘管只限於單向,他卻給予自身最高的情意。作為作家,他想把少年的美寫進自己的書裡;作為漸老之人,他努力遮掩自己衰老的醜態;而作為愛情的動物,第一次體驗衰弱神經,卻又沁人肺腑的愛情,新生從他找到這些價值後才開始活著;而他也無以為報,就只能奉獻他當刻最高貴無上的生命。阿申巴赫因為這個假日成為了唯心主義者,本來一切外物對他的世界也不是實在,只存在於空氣中、不經意中。然而,當眼中事物能映入眼簾,闖得進心,物與自身便有了相通之處,他的世界便有了改變。半生走來的枯燥和孤獨,只為這春天使者落下舊葉,不為我生君未生而苦惱,也不為君生我已老而鬱悶,有相遇過,已令阿申巴赫不枉此行。

《愛在瘟疫蔓延時》中阿里薩父親的筆記本中寫道「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為愛情而死。」這點阿申巴赫得勝了。

註:
[1]塞墨勒:神話中的美女,與宙斯私通。宙斯的妻子赫拉出於嫉妒,誤導塞墨勒要求宙斯以奧林匹斯山神本體在她面前現身。宙斯無法違背有求必應的承諾,令凡人之身的她被宙斯真像現身時的雷火殺死。
該尼墨得斯:人界特洛伊國的王子,由於美貌非凡,被化身老鷹的宙斯擄去作侍酒童子。
雅辛托斯:神話中的美少年,風神嫉妒他深受阿波羅的鍾愛,故意驅使他被阿波羅擲出的鐵餅擲死。死後血泊長出鮮花,以他名字取作風信子(Hyacinth),花語包括堅定和注視、悲傷的愛情、永遠的懷念等。
古希臘文化中的神話愛情故事充滿苦情的浪漫色彩,為西方古典藝術一大要素。
[2]西洛克風是指來自撒哈拉,在北非、南歐地區的東南風,為地中海地區帶來乾燥炎熱的天氣,加上歐洲大陸寒冷潮濕的空氣,許多人會因此而患上疾病。書中寫到當地人稱街道清洗只是為預防西洛克風,掩蓋旅遊區中霍亂疫情。
[3]「而他依稀覺得那個蒼白、可愛的招魂者從遠方向他微笑,向他示意,彷彿把手從臀部移開,指向遠方,向前飄行,走進充滿希望的陰森神秘之中。一如平常,他起身隨他而去。」
[4] 筆者自譯,英譯本原文:In the dining-room, on the very first day, we saw the Polish family, which looked exactly the way my husband described them: the girls were dressed rather stiffly and severely, and the very charming, beautiful boy of about 13 was wearing a sailor suit with an open collar and very pretty lacings. He caught my husband’s attention immediately. This boy was tremendously attractive, and my husband was always watching him with his companions on the beach. He didn’t pursue him through all of Venice that he didn’t do but the boy did fascinate him, and he thought of him oft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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