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辰羽

阿程在那一夜成名的隧道中遊走。隧道很長,而且曲折。走在其中幾乎都看不到出口的光,回頭也不見得會見到入口。阿程每天上、下班都要轉乘巴士、火車(阿程總覺要改口說港鐵很是拗口,一直不願意揭去這舊稱號),這隧道就是必經之路。

牆壁上本來鋪滿了綠色的磚,也夾雜一些紅、橙、與黃。那不過是一條很典型的隧道,典型得沒有任何特點。隧道可以通往一個叫運頭塘邨的地方。在大埔的都市傳說中,那裡是日佔時期的亂葬崗,後來才建成屋邨,所以才有這麼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名字。想著一個個沒有姓名的頭臚咕嚕咕嚕地滾進坑裡,阿程無法想像誰會住在那種鬼影幢幢的地方。

後來七彩繽紛的便利貼逐點逐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吞噬隧道。母親說感覺像靈堂,風水不好,平時也不願再行這隧道,寧願兜更遠的路。但阿程不這樣覺得。他見到這裡迸發很多的色彩,撕破了這座城市原先灰藍的色調。每隻顏色都是一個人,他對自己說。這隧道之後成為了景點,阿程好幾個住在九龍的朋友都專誠來這裡「朝聖」。原本無人留意的隧道一時間變得熙來攘往。

阿程今天下班,如常搭著火車。出閘時看見前面的青年,用雙手按住兩側的閘機,然後一躍而過。阿程很慚愧,自問三十來歲的身體已經失去了這種力量,然後有點內疚地拿出銀包在閘機上一嘟。鐵柱轉動時發出「咔嘞」、「咔嘞」,像骨骼的聲響。

隧道沒有了「連儂隧道」四個大字,沒有了「香港人加油」的巨型橫額。隧道再次變得冷清。時間磨去這裡的一切,天花、地面及磚牆,都只餘虛無的白色,像一道道密佈的傷疤,又像隧道本身也需要戴口罩。阿程早上就在社交媒體上看到區議員的帖子,說食環署今天會派人來清理隧道。「好得閒呀?清理吓地下啲口罩啦!」、「趁肺炎無人出就開始嚟料」,帖子之下都是這類留言,他逐個讚好。再往下掃,卻見到區議員說有被捕人士在警署被毆打至失去三成視力。阿程想為帖文按一個嬲,卻覺得這樣的反應太廉價。這時老闆走了過來,阿程把電話放回抽屜,繼續工作。

阿程走在隧道裡,覺得這裡好空。連平日在隧道擺賣地道小食的中年小販和他年邁的父親也不見了。由於小販牌不准世襲,所以沒有牌照的中年人必須要帶上老父工作,否則犯法。大概為了老父健康,這段時間也不再擺檔。阿程突然不想回家,決定在這裡站上一會。身邊無數帶著口罩的人掠過,都像穿過他的身體。他甚至無法看清他們的面目。阿程有點痛,卻找不到傷口的位置。

他忽然記得早幾個月曾和朋友世走過這裡。那時他們正看著一張四、五米高的畫像,畫是一個青年的側臉,只畫出眼睛,下半張臉都蒙上一塊布,衣服上有一個大大的「岳」字,左下方被撕去一角。阿程與世一時不語。

「怎會有人撕得下手?」阿程啞聲問。

世想了一想,說︰「大概是 C 了良心。」

阿程終於笑了。「我覺得是 F 喔,要 Re-take 良心才對。」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想起這麼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但這就是不斷在他的腦海中反復輪轉。

阿程回到家中時,母親已煮好了滿桌飯菜。他看了看飯檯,有蕃茄炒蛋、豉椒炆排骨,還有一盤蒸水蛋。母親有點無奈地說街市有人中了肺炎,她不敢去,只好在樓下超級市場將就買點簡單的食材。阿程笑了笑說不要緊,揚了揚樓下買的豉油雞︰「看,加餸。」

飯桌間,父親打開電視,按到 83 台。新聞正報導著部分立法會議員企圖阻止政府的臨時撥款。「這些是甚麼議員,都不顧民生了嗎?拜託多做點實際的事情。」父親搖頭嘆氣,又好像突然想起了甚麼︰「你看樓下那個藥房的小伙子,看樣子就知是黃的,還在店裡貼甚麼標語。欸,但他近來可是很努力為街坊撲口罩,這才是真正做事嘛。大家都有目共睹,對不對?」

阿程一如平日不接話。他知道要跟父母好好相處,就要像避開樓下的狗糞和蟑螂般,避開一切有可能會提及政治的話題。所以他往父親碗裡夾一件雞脾。母親問阿程為甚麼總光顧這家店,明明不是特別好吃。阿程說順路, 沒有告訴他們那是一間黃店。

深夜,阿程告訴母親要去找朋友,沒有理會母親對他是否交了女朋友的質問,就揣著剛剛回家路上才買的黑色噴漆出門。

阿程站在隧道,靜靜地為白色的傷口,貼上一塊塊黑色膠布。就像頭臚咕嚕咕嚕地滾進坑裡,而他在問︰

「你叫甚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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