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Sycamore

假如今天中小學開始全面普通話教學,你會有何反應?震驚?憤怒?無所謂?
你會否走上街頭抗議?抑或忍氣吞聲?
是什麼東西驅使你的憤怒?是對廣東話的熱愛?還是對中共的抗拒?
語言,之於你有何價值?


在中國最北境的邊陲,發生了一場文化與教育的變革,政府企圖以官方語言取代這片土地古老的文字和語言。這是新舊交替必然出現的洪流,還是一種強權消滅異端的方式?

8 月 26 日,內蒙古教育廳發佈了《全區民族語言授課學校小學一年級和初中一年級使用國家統編語文教材實施方案》,規定新學年內用蒙古民族語言授課的小學一年級使用全國通用的語言教材,兩年內小學一年級的政治課和歷史課亦逐步以漢語取代蒙語。部分內蒙古民眾不滿新語言政策,爆發反漢語教學示威,部分家長以拒絕送孩子上學抗議。

在內蒙古以北的蒙古國,這個文字和語言與內蒙古同宗同源的國度卻在竭力恢復這種古老的語言。現時蒙古國使用的並不是傳統直書的「回鶻式式蒙古文」,而是蘇聯時期的「西里爾字母」。今年初,蒙古國政府宣佈 2025 年全面恢復使用「回鶻式蒙文」。而事實上,蒙古國已經不是第一次嘗試恢復「回鶻式蒙古文」,但均未能成事。

「回鶻式蒙文」是世界上唯一只能直書的文字,這是它文字優美動人之處,亦是將其隔絕於現代社會的難處。直書與現代電子系統不契合,只有少部分文件能夠直書,在電話和電腦書寫蒙文大部分時間只能歪著頭看,複雜的數學方程亦難以用「回鶻式蒙文」表示。

除了書寫的問題,在現代社會少數民族地區要發展經濟,個人要提升競爭力,亦無可避免地要學習漢語或其他主流語言。對於弱勢本土語言,我們應該如何保留?語言價值何在?為什麼蒙古國和內蒙古的民眾堅持要使用蒙語和「回鶻式蒙文」?

語言何價?

我們經常認為文化是無價的,古蹟、名畫、非物質文化遺產⋯⋯都應該傾盡全力去保留,包括語言。語言盛載著滾滾歷史長河的記憶,成吉思汗在馬上奔騰的豪言壯語,與今日蒙古人在校門前的吶喊遙相呼應;李白千年前酒後的神來一筆,即使我們已經不是說著同樣的語言,但我們依然能感受其音韻之美。但是,語言不僅是同聲同氣、風花雪月,語言是人與人交往溝通的最主要工具。語言不通在國際化的現代社會令人寸步難行,故我們要為多元語言付出實實在在的成本。歐盟採取多元語言政策,有 24 種官方語言,每年花費在翻譯上的成本便高達 3.3 億歐元。多語言的社會成本高昂,而一旦一門語言開始消亡,復興的成本不但是天價,復興之路更加是漫長而無望。

語言能夠死而復生?

愛爾蘭語是一門傳統又曾經輝煌的語言,其文學作品可以追溯到 1,000 多年前,要知道當時的歐洲甚少以本土語言書寫,只有愛爾蘭語能夠在當時取代拉丁語作為書寫語言及宗教語言。即使愛爾蘭在 1172 年被入侵,愛爾蘭語依然活躍,甚至同化入侵者的語言,直到 17 世紀英國加強對愛爾蘭的統治,愛爾蘭語便開始一蹶不振。1850 年,愛爾蘭語人口不足 25%。隨愛爾蘭民族主義興起,愛爾蘭語運動亦展開,然而諷刺的是因為當時愛爾蘭語人口太少,獨立運動亦以英語進行。

1921 年愛爾蘭成為自由邦,並於 1937 年宣布自由邦為共和國,1948 年脫離英聯邦。獨立運動成功,愛爾蘭語的運動反而陷入低潮,雖然憲法規定愛爾蘭語為第一官方語言,事實上無論官方還是民間,通用的仍是英語,愛爾蘭語不過是象徵式供奉的國寶。而實際上建國後,愛爾蘭人對語言運動的熱情反而散失,「我們已當家作主,殖民我們的英國人已經走了,已經不需要用語言證明愛爾蘭人是獨立的民族。」(虛擬對白)其後,隨外資公司進入、英語電影、娛樂入侵,說愛爾蘭語的愛爾蘭人便更少了。

筆者看到這裡不禁沉思,我們不斷強調香港文化與中國文化的差異,我們說廣東話,寫繁體字,我們是獨立的民族,但原來一個獨立的民族是不需要去證明自己,操英語的愛爾蘭人亦是純正獨立的愛爾蘭人。語言與民族形成了一個怪圈,當我要獨立的時候,「愛爾蘭人說愛爾蘭語!」,而當獨立成功後語言、文化已經不重要,根本不需要額外的東西去證明自己,語言只是民族的充份不必要條件。語言之於民族的價值,有否我們想像中重要?

弱勢語言在新自由主義下的無力

弱勢語言在主流語言的經濟入侵下,以弱勢語言為母語的新一代,無可奈何要學習主流語言,甚至是放棄自己的母語,隨著使用弱勢語言的人減少,弱勢語言即使在政府大力保留下亦只能成為被保護的珍稀「大熊貓」,失去語言的活力。而若然政府無意保留,甚或有意消滅,曾經動聽的抑揚頓挫,奇音異調只能消散於大氣之間。

在經濟掛帥的資本社會,弱勢語言既不能生財,又徒增成本,古老又晦澀的語言,就如失去活力的老人,無法生長,適應不了新環境、表達不了新的詞匯、無法套用於新的科技上,而我們只能眼看他們老去腐化。

回到香港,廣東話依然是具活力的語言,每天不斷地被使用,不斷有新的詞彙出現。但是,香港的語言環境其實亦是主流語言入侵的結果。香港的原居民開始說的是侗台語系(近似東南亞的語言),後來宋代南遷避禍的漢人,主要有鄧、侯、彭、廖、文五代家族,說的是圍頭話,即是「莞寶片」的粵語,與廣州話亦勉強相通,佔香港村落 32%。香港的客家人即主要說客家話,人數略少於圍頭人,還有極少數說「平婆話」和「大鵬話」。九龍的漁民和農民因為沒有土地,不被英國人視為原居民,但他們亦都有自己的語言,「蜑家話」和「福佬話」。但是,後期大量內地移民湧入,廣州話便壓倒性地取代本土語言。

誠然語言的流變與消失在歷史上都是常事,我們對事不關己的語言可能亦毫不在乎,侗台語和圍頭話的消失對我們不痛不癢,但回看文章開首的假設,我想又沒有幾個人願意眼看廣東話在香港消失。一個語言的興衰,除了政府強勢語言政策消滅本土語言,我想離不開該語言群體的意願。

希伯來語作為猶太人的語言,在西元前 587 年因為猶太人失去國家隨之滅絕,在 2,000 多年間只在宗教儀式上使用,但在 19 世紀竟然成功復振,作為日常口語使用,現時有 900 萬母語人口。而在 17 世紀才沒落的愛爾蘭語,仍然有一定人口操愛爾蘭語,卻在外資席捲及文化入侵下,即使政府設愛爾蘭語為第一官方語言和必修課都無力回天,母語人口持續減少。

我們對於語言的復興似乎無能為力,可以做的最多令他不致滅絕,「大熊貓式」地將精神象徵的語言奉於神檯,而對於更多沒有利用價值的語言,它的宿命也許只能是無聲無息地消失。

然而,弱勢語言和主流語言是否水火不容,我們只能二取其一?實際上很多人都有雙母語,在內地強勢的普通話語言政策下,很多人仍然通曉本地的方言,一口普通話,一口溫州話或者潮汕話,切換自如。歐洲各國之間跨國婚姻盛行,下一代甚至要學習兩種以上的語言,爸爸一種,媽媽一種,外公外婆一種,爺爺奶奶又一種。說到底,上一輩願不願意花時間教育一種「無用的語言」而已。那難道真的如前高雄市長韓國瑜的太太李桂芬說:「母語在家學」?

台灣現時推行母語教育,學生必須選修一種本土語言,包括台語、客語、原住民語及新移民語言等。這些語言在台灣只有極少數人口使用,上一代可能都是一口「爛台語」,根本不可能「母語在家學」,台灣政府為了挽救本土語言實施母語教學。在社會上本土語言氛圍較濃的時候,無疑上一些可以充當教育的角色,但更多需要挽救的語言,已經沒有適合學習的語言氛圍,需要政策配合。

即使像香港,大部分人口都操廣東話,但一旦取消廣東話教學,我們亦能夠想像學生的精力都會放在主流語言上。弱勢語言與母語本來就處在一個權力不對等的地位,我們從學習到娛樂,都無一不被主流文化侵佔,需要更多更多的資源和心力去保存弱勢的文化,母語教學是一條必然的道路。

人微言輕

資本主義社會下,本來就是誰大誰惡誰正確。西方市場有話語權就英語當道,今日中國大國崛起普通話又是一個香餑餑,屈縮在大國下的語言只能夾縫中求存。但是,若然我不願意放棄自己的母語和本土文化,勢必在不對等權力下爭取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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