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紐約貓貓

《哭喊神話》中寫道:人的一生似乎都在發問:「我是誰?我來自哪裡?」如果您足夠清醒,或是足夠糊塗,您會意識到,爭名逐利在這座虛幻、且紙醉金迷的城市之中毫無意義。物質不能定義您是誰,富庶的物質生活也未必能讓您過上精神富足的日子。

羅洛.梅在《哭》中談到美國的致富神話:「美國夢精髓在於致富,然後那些極度有錢的人,便可以決定你的境遇」。只是神話背後,卻沒有為相信美國夢的人預想失敗,或是擁有財富之後的空洞,於是,美國人普遍的惆悵與孤獨便隨著神話的破滅而誕生。但這種肯打拼便會成功的「美國夢」又何嘗不是我們曾深信不疑的「神話」?獅子山精神伴隨著八十年代的經濟起飛,上一代香港人透過積攢房地產打造空前絕後的資本帝國,再依靠過時的獅子山美夢,就此讓無數青年窮盡一生,只為尊嚴地待在城市的一隅。

「香港夢」自然是笑話一則,「偉大的祖國夢」又何嘗不是。中國在經濟奇蹟背後,是貧富差距擴大,遍地的窮人根本無法在經濟增長下受惠,也是人性價值的喪失,「中國製造」成為了劣質的保證,人的尊嚴亦受到史無前例的侵害,「新彊」(東突厥斯理)、「西藏」(圖博),例子比比皆是。


又如基督神話,給予了人應當做、應當不做的誡律,以人的「原罪」為基礎,授予人的生存意義,信主,信救贖,然後人便應為其原罪和本罪贖罪,最後憑藉信仰,在天國裡享永福。法國哲學家帕斯卡爾在《思想錄》中更肯定了宗教的積極意義——想像一大群人帶著枷鎖,都被判了死刑,每天看著其他人被屠殺,活著的人只能等著悲劇輪到自己,而唯有相信宗教一途,他們才會得到心靈上的救贖,因為死亡不再意味著完結。宗教和神話一體兩面,生命意義和應走的路透過神話一途皆已明瞭,那些哪裡來哪裡去的哲學三問在神話面前毫無意義。無論我們相信的是香港夢、祖國夢還是基督教,原本灰暗的世界好像透過神話變得充滿彩虹泡泡,生命的意義已經豁然開朗。

也許在 2020 年的香港、又或更早,香港人的確需要一個共同神話,為這個失去靈魂的社會賦予意義,可能是獅子山精神,努力會得到回報,可能是努力讀書,將來出人頭地。只是如果有天,您對您相信的神話感到迷惑,像蕭伯納所寫的《聖女貞德》中,貞德在木架上被燃燒時問道:「還要多久?主!還要多久?」虔誠如貞德,也有質疑自己信仰的一天,何況只是脆弱的人?信仰失落後,我們還能憑依甚麼?

16 世紀理性主義的興起直接導致了神話的沒落,對宗教的質疑隨著科學倡明越發明顯。而在香港,曾經恢恢宏宏的獅子山精神伴隨社會停滯的階級流動而搖搖欲墜,信仰的失落意味著對生命價值的摒棄,沒有神話的孤獨是最難以忍受的孤獨。因此,也許一個新的神話亟待確立,又也許,是時候重新評估生命的一切價值。

「魔鬼的本質在於他對上帝法則的否定」,而對上帝法則的否定給了我們創造與自由。西班牙騎士文學的興起衝破中世紀基督教的禁慾主義枷鎖,文藝復興時期的科學革命以日心說首當其衝質疑教會學說,19 世紀的塞內卡福爾會議撐起女性主義大旗向父權神話發起衝擊。對舊有法則的挑戰是人的尊嚴解放和自由的綻放,這種挑戰就像是神話中的魔鬼。但無可否認的是,對神話的挑戰誘使本來如同金科玉律般的神話漸漸走向崩坍的邊緣,神話不再高大上,而神話的沒落便使人的生活發生存在危機。

當神話沒落,正正如尼采所言:「上帝已死。」上帝不再是一切道德標準的來源,當人拋棄對基督的信仰,丟棄一切先驗式法則,才能實現自我超越。「上帝已死」可謂對當時正處於工業革命的歐洲投下一顆震撼彈,根扎歐洲千年的基督教文化就此被哲學上「殺死了」,隨著尼采的疾呼,以探討生命意義為目的的「存在主義」因而浮上歷史的舞台。


存在主義百大家,每個存在主義學說都有所不同,唯有所有存在主義都對人的主體性作出肯定。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祟尚酒神戴奧尼索斯,酒神祭打破禁忌、縱慾縱情,酒神的恍迷癲狂乃人之正途。18 世紀藝術史家溫克爾曼曾將希臘藝術的基本精神概括為「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悲》中的太陽神阿波羅正正代表了「單純」、「靜穆」的古希臘式精神,也表現了一種強調秩序、節制、適度的價值觀,太陽神的信徒相信「真實」,而尼采認為「真實」、「真理」不過是表象,太陽神信徒是處於相信虛幻表象的情況,而酒神的信徒卻是處於沉醉、放縱的狀態,酒神的信徒知道這是一場夢,而打破秩序、拒絕真理的酒神信徒比起相信夢幻表象的太陽神信徒更接近世界的本質。

寫下打破舊有法則、忠於人的主體的存在主義基調後,存在主義者便開始著手探討存在意義。哲學家海德格從時間的流逝作為脈絡,哲學巨著《存在與時間》開篇即以柏拉圖在《辯士篇》中的話:「為何是有些什麼,而非無限虛無?」作興,海德格認為當存在之所以存在,便是另一種存在的展現,如筆的存在便是為了在紙上書寫,而只有當「人」作為主體,「存在」才得以展現,否則存在永遠無法被感知,例如「我」死亡後,現實世界的所有存在皆因而變得無法被感知,因此只有「人」是一個恰當的切入點研究存有問題。其後,海德格認為人只要活著,便是向死的一方而生存著,死的存在便是作為生的存在的展現,唯有當人意識到終將一死,才會強烈地感受到自我存在和生命意義,像是自己突然患上末期癌症,連每日能夠睡醒都是一種欣慰的時候,您會更意識到何種事物對您最為珍重。

哲學家沙特更直接宣判了人是絕對自由的,沙特在《存在與虛無》中指出,人是「存在先於本質」,至於死物是「本質先於存在」,例如我想切開一個蘋果,我希望製造一把鋒利的物件方便我切開它,於是我發明了一把刀,因此刀的本質是先於其存在的。也許有人認為,如基督教義,上帝以自身的形象造人,讓人擔當大地的管治者,又或如一些社會觀念認為男人注定剛強堅毅,女人注定陰柔內斂,那麼人不也是「本質先於存在」嗎?沙特對此嗤之以鼻,人是生來一無所有的,但也正因如此,人可以做所有想做的事,享絕對的自由,用非常粗淺的說法是,刀的本質是用作切割,因此它便沒有用作射擊的自由,但人是存在先於本質,所以他的本質可以是任何事,也就享有絕對的自由。


沙特的學說正是本文開首的羅洛.梅在《哭喊神話》中所關注的議題,羅洛.梅認為信仰失落是現代人空虛疏離的主因,神話原可以用作填補人的心靈缺失,但隨著神話的衰落意味著本質的迷失,例如當小粉紅明白原來自己生來不是為了幫助偉大的祖國復興後,很可能會就此迷失自我。也許拍拖、出國、交友、工作、生活,只為逃避寂寞不斷,人的存在就像是被憑空拋擲到了一無所有的荒野,沒有神話,個體的生活就像是失去了意義,餘下無限的惆悵。

只是,歸根究底,似乎有無神話,人生的基調都是荒謬的,有神話指引的人生就如太陽神的信徒,活在夢中而不知其是夢,清醒如沙特,又如大海中的一帆孤船,儘有無盡的自由卻又迷惘於自由。人生的荒謬便是法國文學家卡謬所強調的,《西西弗斯的神話》中借用了西西弗斯的故事,諸神為了懲罰西西弗斯,讓他推一塊大石上山,當大石到達山頂又會自動滾回山腳,然後重來一次,周而復始。生命在卡謬眼中就像是西西弗斯的神話,荒謬且毫無意義,但卡謬卻於《西》的文末叫讀者想像西西弗斯是快樂的。這裡奠定了卡謬的荒謬哲學,諸神的懲罰顯然在西西弗斯身上徒勞無功,一種蔑視荒謬的反抗,這種反抗不是一種逆來順受的阿 Q 精神,是外在價值的顛覆和內在意志的體現,例如有人的課業成績被嘲笑,他不會因而覺得自己是個愚鈍的人,也許學業成績已無法被改變,或是這個學科他一直都不擅長,但這份嘲笑卻不能擊倒他,他知道自己在其他方面是有價值、非愚鈍的。卡謬認為生命毫無意義,而對生命的反抗便是直視生命的無意義,然後嘗試積極創造意義。


執筆到此,也許以上的存在主義不過是另一個應該拋棄的神話,擁抱神話與否從來都是個人選擇,無論是像酒神信徒般迷醉、像西西弗斯般反抗、又或是相信「香港夢」,一切就如紅色藥丸和藍色藥丸,做痛苦的人還是快樂的豬是個人意志的體現,或許只有沙特的命定自由是唯一的真理了。

分享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