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拜訪的街坊,家雖殘破得不成樣子,但總算有片瓦遮頭。鄰居偶爾拜訪,放下電器和食物。有人起早貪黑地工作,想著勞勞碌碌地渡過人生。本來的生活算不上安穩富足,但市建局一聲令下,不惜剝奪人的基本居住權,瓦解街坊本來依賴著的社區網絡,把無權無勢的人逼到絕境。

我們對重建的印象,往往離不開主流媒體所塑造的「強勢的政府」和「弱勢的重建街坊」的畫面,這種二元對立關係,一次又一次令我們只聚焦政府官員的失言、離散街坊的種種情感,而限制了我們對重建背後,複雜的權力關係、公權力的制約、公民權利、城市空間的想像。

誠然,我們同情受壓迫的街坊,但我們都未必有太多「同情」別人的資本。九龍城重建專題不應該止步於對被迫遷的街坊的同情,因為重建所意味著的城市發展邏輯不只影響街坊,背後所灌輸的「發展=經濟發展」意識形態、不民主的空間分配等,也影響著居住在這座城市的每一個人。

為誰的重建與發展

從公佈重建到人口凍結,重建區的街坊從來沒有空間表達自己意願、想要怎樣的賠償。市建局僅舉辦了簡介會,介紹重建的程序,但性質也只是知會,遠遠談不上諮詢。街坊只能任由市建局打斷生活與生計。

日久失修的樓宇需要重建,是大家樂見的事,但市建局又是否真心期望改善居民的生活環境?政府在各區推出不同重建或市區更新項目,但往往所獲得的土地資源往往只用作興建新的豪宅與商場,以創造更大效益,連為重建居民提供原區安置的基本責任都未能釐行。在以利潤為依歸的發展邏輯下,這座城市的運行發展總是圍繞著要更新舊物、要經濟增長、要進步,卻忽視了人的需要。

市建局作為自負盈虧的機構,自然要跟從這個遊戲規則——説白了,重建就是一個趕走窮人、迎來高消費力的中產階級的地產項目,為了向海灣商業區靠攏發展以追求更高的經濟效益,在市場競爭的遊戲中繼續製造無限的欲望與消費。每逢市民反對建設項目,就必然會被斥責成「唔好阻人發達」,但到頭來誰人能享受發展成果?不是這些日夜為生計奔波的底層人民,而是每年蓋豪宅建商場的發展商,是一直榨取打工仔微薄工資的資本家。 然而,這是否就是生活的一切價值?生活記憶、鄰里關係、與土地的情感……這些政府和發展商眼中不能創造巨大經濟價值的人事,是否就代表沒有資格在這座城市留有一席之地?

説到底,為什麼房屋會成為香港這片土地居住的詛咒,是我們逃避不掉的噩夢?在新自由主義下,土地成為炒賣的商品,房屋服務在「自由社會」的美名下交由市場處理,令人的基本居住權無法受到保障。市民工資雖不高,卻無法通過公屋的入息審查。沒有租金管制下的樓市,業主才顧不上租客的困難,能加租便加租。負擔得起私人物業的人,就算每月大部分工資上繳地產商,都要花大半輩子時間供樓,忙活後能休息的「家」也只是形狀奇怪、做運動都伸展不開來的納米樓而已。可負擔、宜居的房屋彷如天荒夜談。

這座城市一直推崇的發展模式是如何限制我們對城市規劃的想像?

城市從來不應是一式一樣

社會對於可持續發展的討論,往往受限於政府塑造的「發展」與「增長」的論述,令我們局限在「住屋就要買樓」、「消遣就要去商場」的思維,人與人只剩下工具關係,社區內的事物、情感、記憶、認同被一一抹去。重建改變的不只是物理空間,而是每個人的生活方式。

由下而上地對抗威權式和不公義規劃只是第一步,要確保社區的每個人的聲音都被吸收,民主參與式的社區規劃正是幫助居民擺脫舊有的生活方式,按照社區實際需要重新運用資源,提出屬於自己的社區藍圖的關鍵。在道路設計上還路於民、釋放更多綠化空間以興建更寬敞的人行道或綠色出行通道;在衣食住行上提供無剝削或本土生產的選擇,不再局限在連鎖品牌;公園不再充斥著刻意間隔的椅凳,寵物亦能任意出入公共空間;雙職家庭期望社區有便利可負擔的托兒和安老服務……以上除了是關於城市的想象外,更是對根本的生產關係和社會組織邏輯的反思——我們是否甘心於在這個充滿剝削和操控的社會生活?人民是否有權力設計自己的社區?我們的城市還有沒有更基進的可能?

規劃是為人而做,而不是只顧經濟利益。不論衆人對城市有什麽想象,關鍵在於如何創造一個可持續空間,在硬體更新和軟性的人本價值和體驗取得平衡。未來的城市只會為了追求效益而變得愈來愈密集,萎縮的街道、高聳的建築、林林總總的商場和連鎖店進駐……原本承載著無數記憶和情感的特色小店、風土人情亦將不復存在。守護土地以及其承載的一切軟性價值,不只是重建街坊的事,更是我們作為社會公民的責任。或許有一天,當我們意識到自己社區都是一式一樣的高尚住宅、商場,自己的生活亦因而變得同質乏味、沒有選擇,就再也後悔莫及——城市規劃並沒有絕對的標準答案,不同的城市觀點,都只是讓我們思考主流發展論述以外的出路,所以不要被現在所居住的社區,侷限了對城市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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