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絮

近年素食主義風靡全球,選擇素食,原因不外乎是信仰原則、健康考量、環保與動物維權意識等。然而,韓國女作家韓江筆下普通主婦英惠的茹素決定卻非比尋常;發完一場駭人血腥的噩夢後,英惠成為了一名「素食者」,但這位素食主義者不單只吃植物,更想成為植物,這種名乎其實的「人如其食」(You are what you eat),到底是怎樣的一回事?

啊,我再也沒辦法忍受肉的味道,只有植物能讓我平靜⋯⋯

《素食者》與韓國女性主義文學

猶如揭開一座美麗雕像的底座,發現蟲蝎蟄伏其下一樣,韓國光鮮精彩的流行文化之下,埋藏著厭女仇女的黑暗面。大眾大多透過新聞了解韓國的女性遭受父權制度壓迫的情況,然而要全面理解韓國女性所面對的現實,便要同時從虛構的角度入手,進入女性自主書寫的空間。自 2016 年江南隨機殺害女性事件開始,韓國的女性議題一直備受關注,女性文學亦重新被發掘與檢視。韓國的女性小說如雨後春筍陸續出版,其中較著名的包括《致賢南哥》、《82 年生的金智英》等,從現實日常生活取材,描寫女性的內心感受,讓女性困境不只停留於新聞事實的層面,更深入探討女性的身體與心理創傷,而韓江的《素食者》便是展現於韓國生為女性、身為女性的美麗與哀愁的代表作。

《素食者》一書分為三章,分別透過女主角英惠的丈夫、姐夫和姐姐三個視角,刻畫英惠從素食到厭食的精神崩潰過程。英惠自小目睹父親的家暴,結婚後淪為丈夫的傭人和性發洩工具,一天她的丈夫因吃到烤肉裡的刀齒而責罵她後,她便發了一場血淋淋的噩夢,夢醒後就不再吃肉了。她拋棄了肉食者的身份,隨後也拋棄了妻子與女兒的身份:她不再做家務,迴避丈夫的性需求,沒有理會家人的食肉勸言,而當她的父親將肉硬塞進她的嘴裡時,她終於精神崩潰,自殺不遂後開始妄想自己是一棵樹,並拒絕進食。《素食者》的標題看似平淡無害,書中卻充斥著蘊含著性與暴力意味的詭麗意象:自陰道綻裂而開的花、動物被挖開的頭蓋骨、掛著血肉的竹竿等。這些黑暗的意象,同時也是異象,引領著英惠,也引領著讀者,進入她的變形之旅。而於這趟地獄般的旅程中,英惠的身體逐漸衰弱,卻在精神上越趨植物的生存狀態——這讓人不禁疑惑:異象所引向的終點是救贖,還是毀滅?

讓我渴望就這樣倒立著,變成一棵樹吧⋯⋯

一場關於女體變形的悲劇

關於英惠奇幻的變形之旅,我們還可以問:作者這樣超現實的寫法反映出多少關於韓國女性困境的現實?要解答這個問題,我們先要了解「變形」這個主題的文學意義。

「變形」(Metamorphosis)本是指一種生物的形態或結構轉變的發育過程,而於文學創作中,「變形」被用作一種文學手法描繪角色的身心巨變,而於文學史上,「變形」的意義主要由兩本同名作品——捷克作家卡夫卡與羅馬詩人奧維德的《變形記》勾勒出來。於卡夫卡的小說中,「變形」是人於資本主義社會的壓迫下無處可逃,最後只能逃離被異化的身體的悲劇性反抗,具有消極意味;而於奧維德的詩作中,「變形」是女性於男性壓迫(求愛)之下,為了保存自身價值(貞潔)而不得已以另一種形式存在的結果,具積極意味。以「變形」的文學功能分析,英惠的「變形」(或對「變形」的渴望)作為她對自身困境的反應,初階段是消極的,後階段是積極的。

故事的開端,英惠因一場噩夢而厭惡吃肉,隨之而來的是她的消極變形——那麼,英惠面對怎樣的一種壓迫,導致她想要逃離她的身體?肉又與她的消極變形有甚麼關係?其實肉於此書中,有雙重的象徵意義——權力與暴力,而這兩者皆可以用英惠的噩夢解釋。英惠於噩夢中首先來到象徵著暴力的草棚,棚的竹竿上掛著滴血的肉塊,英惠穿過草棚,身上沾滿鮮血後來到一片草地上,看見有許多家庭在野餐,在烤肉,這場面象徵著父權制度中的家庭觀念。因此,英惠對肉的厭惡實質是對父權加諸於她身上的慾求的拒絕。然而,英惠拒絕滿足男性(丈夫、父親)慾求,失去女性(妻子、女兒)社會功能後,並沒有奪回自己身體的自主權;自童年開始的父權壓迫與暴力一直纏繞著她——她一直都忘不了小時候,她父親以殘忍手法殺掉那隻咬她的白狗,並煮給她吃以治療傷口,而當她吃下狗肉時,肉便成了她身體的一部份,她便接受了權力與暴力定義的所謂「正義」、「正確的事」,同時也失去了身體的自主。只要自己一開始就被父權以肉餵養成被性化、被物化的身體一天存在,她就無法逃離父權社會,於是她選擇逃離自己的身體,變形成為去性化的身體:她不穿胸罩,最後赤身裸體,以原始、無性的狀態出現於公眾地方。

英惠「變形」的第二階段,始於她姐夫以她的胎記為靈感,於她的身上繪製花朵圖案之後。在這過程之中,英惠經歷了甚麼?她想保存甚麼,又渴望以怎樣的一種形式存在呢?這些問題的答案都可在胎記的象徵意義中找到。英惠一直並沒有注意到自己臀上的花狀胎記,而當她姐夫告訴她關於胎記的事,並於她身上畫滿花朵後,英惠的性慾開始覺醒,這時迷戀英惠的姐夫向她求愛,英惠於是要求他也要於他自己身上畫花才可與她做愛。由此可見,胎記象徵著英惠與生俱來卻一直被壓抑的性慾,這性慾是一種原始而純粹的生命力,因此無視任何倫理規範;這性慾也是不被父權社會所接納的,因為它是自主的,不可被控制,用以服務男性性需要的,因此它無法透過英惠原本的身體—無論是被性化或去性化的身體表現出來,只能以另一種方式存在,以植物的形式存在。但為甚麼非要變成植物不可呢?我認為原因有二:一、靠光、水與泥土養份生存的植物世界,為渴望逃離以肉食為主的父權社會的英惠提供新出路;二、對比起肉象徵的野蠻與暴力,植物象徵的是和諧與對萬物生命的包容,這正是面對父權壓迫的英惠所渴求的。

「在夢裡,我正在倒立⋯⋯突然發現從我身上冒出枝葉,從手上長出樹根⋯⋯一直伸到地面,不斷地、不斷地⋯⋯然後從兩腳之間綻放出鮮花⋯⋯」

英惠的變形悲劇看似虛幻,但父權社會對她的惡意與迫害卻是實實在在的。最終,英惠所面對的一切是夢幻抑或真實,是救贖抑或毀滅,對她而言,已經是不重要的問題了;傷害已經造成,生命渴求變形,如今她只想成為一棵樹⋯⋯

世上的樹木都像是兄弟姐妹⋯⋯

結語

除了「變形」這一主題外,《素食者》一書中亦有許多面向值得解讀,如敘事視角的設計與虛實交錯的安排。筆者於此集中分析英惠複雜的變形過程,在於展現父權制度施於女性身體與心理—整個生命上的壓迫與傷害。而關心女性的生命與幸福,正正是女性主義的一大命題,亦帶有一種人道主義的精神。在閱讀韓江的《素食者》時,我們並非只是在閱讀關於某個國家中某個性別社群的故事,閱讀女性主義文學在於領悟女性主義對生命的普世關懷,如陽光普照樹林,萬物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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