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姍除線

在翻查舊學生報時,不時看到同學就學生會事務「激辯」——必然會員制應否取消、幹事會一言堂、學生會於社會事務的位置⋯⋯今天我們很難想象到貼滿大字報的圓形廣場,或連續召開十多個小時的全民大會,九十年代初就是轉捩點。

1990 年,正是八九民運翌年。隨著運動落幕,政治氣氛急劇轉差,八十年代的熱烈議政情緒消失得無影無蹤,連討論校園事務的人也寥寥可數。幹事會經歷社運後面臨解散、政府乘機推行「四改三」學制、苦苦爭取多年的教務會學生委員沒有人參選⋯⋯葉蔭聰教授在這惡劣的時勢上任,成為第 21 屆幹事會幹事。

學生報邀請到葉蔭聰教授,除了請他分享參與學生組織的經驗,由他解讀朔夜事件,讓讀者反思學生組織與校方及同學的關係轉變。

校園裡的「有傾有砌」

CUHK Secrets 上經常出現批評校政的帖文、段崇智上任校長不久後便有了「段狗」的戲稱,都可見同學對校方抱持不滿的態度。不過,葉指出以往的關係不會僵持到「你死我活」的狀態,學生會用「又砌又傾」的方式與校方討價還價。以往矛盾不大時,同學會同時在體制外抗爭與體制內爭取,但現時若學生代表與校方關係密切,則可能被認為出賣同學。

葉以時任報社總編輯鍾沛權為例,一方面他與 OSA 關係緊密,當時的處長周太會親暱地拍著他的膊頭「沛權、沛權~」地叫他。另一方面他會就校政問題組織行動,在保健處事件 [1] 中動員約 200 人包圍教務會的教授代表,要求他們解釋教務會如何處理。只是,大家明白單一的衝突不能即時解決問題,即使不滿意解釋,但能迫使他們(校方)承諾跟進,再計劃下一步行動。葉形容「呢個係一個微妙嘅互動關係,會傷感情,但程度有限」。

OSA 一直不肯搬離聚集中央學生組織的范克廉樓,作用有二, 一是監視學生組織的動態,以前沒有互聯網時資訊不流通;二是與學生打好關係,用軟性的方式管束。葉在學時,校方會籠絡學生代表,「我讀書時做學生會,四年大學,住咗三年范克廉樓,知道好多潛規則,例如(OSA)會畀唔少好處,我嗰時都好驚訝,處長或職員經常問我哋要唔要申請 Scholarship,喺會室瞓或者煮食都唔會理」。他事後回想發現 OSA 是故意不理會,因為這是維持良好關係必要的公關策略。

除了控制同學的行動,校方更擅於巧妙地處理學生關係。葉舉出高錕校長時期的搶咪事件為例,有同學於開放日高錕發言期間衝上講台搶咪,葉笑說「高錕就話『你要講嘢?我畀個咪你囉』,你可以做咩?打佢一身?理虧嘅就係你」。身為學者,高錕不是很懂如何耍手段或使用謀略。面對學生的挑戰,高錕沒有「下下都紮晒馬」,亦沒有隨便向學生施加懲罰。高錕的開明也許只是性格所然,也許是公關策略,但校方能令學生即使不充分地合作,也會意識到「輿論壓力」,從而自行為行動設限,「很通俗嚟講呢個係 Politics,唔洗埋身肉膊,而係用軟性嘅方法將對方 Set 喺某個位置,與對方有動態互動,唔係將佢變成你或你變成佢。而家係很壞嘅 Politics。」

馬料水憲政危機

回到今天,即使「朔夜」當選,校方仍有很多策略應對。學生組織的特點是經常換人,校方只需要將問題拖延到下一屆,甚至待相關學生畢業、離開學校。或者用軟性手段處理,如私底下的「關心」、「勸導」:「唔係每個手段都係正確,但唔洗咁強硬、肉酸。解決呢一莊,但如果有學生唔知死,無論如何都要搞你,你每屆都要咁做?要學人大常委審查候選人?乾脆廢除學生會,唔畀學生參選?」學生也會思考風險,其實有很多商量的餘地,「其實有好多 Negotiate 嘅空間,我唔知道政府或國安處施予嘅壓力係咪大到連少少空間都冇⋯⋯我有啲唔相信。」

「如果以政府比喻,呢個係一個憲政危機。」校方與政府的差別在於壟斷武力的程度。校方只有保安,處理不了的事情便要召喚警察。只是校園生活中很大部分是學生與校方之間的你來我往,當有一班經常不滿校方的學生要怎樣?「唔通每次學生作反都要叫警察?學生唔上堂要叫警察?要喺學校設立警察局嗎?唔通要好似我篇文 [2] 中講笑話要好似國民黨咁派教官入學校?」一直維持惡劣關係會為校方管治帶來麻煩。雖然學生一般四年後便離開,但校園內不止有學生,也有教職員及校友,「會一日到晚煩住你(校方)」。

學生自治神話?

學生組織無法避免與校方打交道,前人與校方微妙的互動關係被一夜打破,校方直接消除所有與溝通的空間,也不容許學生自我實踐。不少人批評校方侵犯學生自治,然而這概念的內容是什麼?

葉認為學生自治的精神應該是大學裡非學生的成員的自我約束。即使學生做了令校方看不過眼或不同意的事,都不可以以權力干預,「要接受由學生選出學生會的合法性,唔應該『洗橫手』令佢做唔落去。(學生自治)係一個相對嘅概念,independent of 啲咩,autonomous for 啲咩,校園內主要係校方及老師。」

如此消極的想法原來是我們一直追求的理想嗎?葉連忙指出同學混淆了「學生自治」與「民主治校」的概念。民主治校比學生自治牽涉更多持分者,關注的議題不再只是學生事務如管理會室、登記屬會等,而是將學生的聲音帶入校園管理和發展的決策過程。不過,中大裡一直以來的校政參與談不上民主。同學需要透過學生代表於各個委員會內代為表達意見,但委員會往往是沒有實質權力。葉提議可以增加學生聲音的比例,「膳堂管理委員會可否由學生完全管理嗎?會不會有部分課程可以由學生自己處理呢?又或在聘任老師時學生可以扮演多大的角色?從委員會有多少學生代表,到參與教務會或校董會,學生參與校政還有其他途徑嗎?」

最遠的距離——學生組織與學生

在紅線處處的時代,以往情況相對好的學生自治,現在都沒有了。校政參與又從何談起呢? 一直以來,中大師生都喜以中大的抗爭傳統打飛機自居,烽火台一向是行動的重要舞台,百萬大道上的萬人聚集、包圍行政樓必不可欠。由九十年代到今天,抗爭都是如此走來,也成功爭取些微的改變。

葉雖然驚訝同學應對校方的打壓只有聯署而沒有後續行動,但他指出同學一直疏離於校政參與。以前的學生組織有自己的政治傳統,「某程度上係小圈子,與廣大學生好疏離。幾十年前係咁,而家更加係。」隨著大學規模擴張,學生人數及種類增加,學生在學時期平均只有四年,加上中大有不少走讀生,「嚴格嚟講唔係學生對學生會疏離,而係對學校疏離。歸屬感低唔係中大獨有,全世界嘅大學都面對呢個問題,呢個好難完全解決。」葉無奈指出。

不過幹事會作為動員單位,在兩個時刻能獲得同學關注,一是投票、二是行動。現時幹事會的重要性不復以往,要與一班流動的同學建立密切關係,幾乎是沒有可能的。任何行動都需要同學支持,學生組織唯有把握以上兩個時刻,站出來讓同學看見,引起同學對校園事務的關注,以得到他們支持並建立群眾基礎。

以往幹事會就社會議題發聲明及行動,每一刻都被同學質疑「被代表」。然而,葉不感抗拒,因為只有面對同學的挑戰,才能確立和調整自己的路線,透過說服獲得代表同學的權力和正當性,而不是由選舉制度賦予。因此,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正「代表」學生,「唔係代表而係領導,Leadership。唔係話透過咩機制,要透過特定事件用行動獲取。『代表』嘅論述應該要放棄。」

結語

「學生組織嚴格上⋯⋯唔係革命式嘅 Activist 而係 Moblilizer」。的確,校方的強勢打壓會令同學卻步,但校園抗爭的空間仍然存在,校方動不動就懲罰學生,葉認為「校方好 Desperate,用管小學生嘅方式管大學生。反過來諗,大學內部係唔知點樣處理混亂嘅局面。唔好將對手諗到太過全能,而家其實係面對一個無能嘅校方。」現時中國內地校園面對的打壓遠比香港的嚴重,在校內小至一個系都有學生或老師的黨幹部,被捉到後不只記缺點,政府亦掌握著每個學生的檔案。但內地學生會找到抗爭的空間為不同議題發聲,如聲援清潔工人、性騒擾事件。

雖然葉沒有具體的應對方式,但他相信不少同學是對校方感到不滿,反問道:「而家會有同學企出嚟支持校方嗎?」校園與社會有別,不能期望在中大發起一場革命。同學沒有行動不代表支持校方,葉寄語道:「而家嘅情況未算最差,如何聚集同學嘅力量,並持久關心同埋糾纏校方,係學生組織應該思考嘅。」


[1]:保健處事件:由三件醫療失誤事件組成。保健處護士拒絕前往救助華連堂昏迷女工,女工最終不治;保健處醫生拒絕為扭傷腰部同學發醫生紙,同學被迫參加游泳比賽後,終生不能彎腰或拿重物;女助教摔倒,保健處醫生輕判傷勢。

[2]:葉蔭聰。〈周日話題:段王爺與傅斯年〉,明報,2021 年 3 月 7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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