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騫桐

 日子接着日子翻走。像風,變成陣陣流動的空氣。自從最後一個學期完結,好似一直在稀薄的夢裏醒不來。或許我其實情願那樣地活;夢裏,腳板抵在自轉的軸上走很長的一段路,輕飄飄,所有穿透我身如若雙重曝光。莫名其妙地愈發令人焦慮。

 
  我想起村上春樹。人生空空洞洞,評論家說他的書寫早期呈現一種治療,藉着懷緬那永恆失逝的青春。大學時期剛學會思考又迷失如羊,那段泡影似的日子。我們是否都在填補空洞,從添疊光學濾鏡般的回憶裏。幸福是回頭的幻覺,那快樂真不真實?有一段時間,我常盤算那樣的問題。「然後有一天永無止境的甜美的夏日的夢再沒回來過。」我彷彿聽到你的聲音。

  如果如果。我沒有甚麼大學遺憾,或是說,安然接受了某種失落必然導向某種獲得的事。那時我們還很傻,還會徹夜醉酒無眠閒來無事窩在一起打邊爐,偷偷放縱,曳行啪嗒啪嗒的拖鞋上山下山;你問我,我問你,誰喜歡誰,不經意暴露心意,像愛着自己般愛着別人,納西索斯的水仙花;九月,開學曾在新亞天人合一池放水燈,跑上禁止進出的誠明館天台看南面的夜景;不搭校巴的深宵時份,與你坐紅色小巴抵達赤泥坪,掠過的光搖搖晃晃⋯⋯我記得,而又甚麼都記不起。這不是難懂的事,就像凝看鏡子時,永遠無法記認過去的一張臉,你只能注視眼前,與當刻。記憶從來是一種創造,以空缺之姿存在,反而更顯飽滿。像灰階,界乎於有無。

  米蘭昆德拉說永刧回歸。遠在他國的夜話,我們在半暗的房間中圍了一個圈,吉卜賽人般拋擲與流浪問題,關於生命,關於愛情,關於意義。我發問的是,如果生命能倒撥重來,你會回到那一天。 L是個纖細魚骨一樣氣質的女孩,長捲髮,眼睛圓圓滾滾,她坐我對面,說,希望更好地處理從前的關係。忘了其他人的對答,我大概心底也曾掮着很多很多自以為能挽回的事,才作出那樣的詢問。那終是一種自欺的療傷:無法真正輪迴,唯有想像出不斷修正的完美。現在想來,我覺得一切都會化成時間的沉澱物,以偏差的面貌反覆復歸,與重現。非如此不可。einmal ist keinmal,偶然活一次的人生,輕,唯有往腳底拼命填塞重量,比如責任,比如改變的可能性。存在的憑證極痛極痛。

  正如兩年前,集體的遺憾。打算寫信給T,卻怎樣也下不了筆。我想,你是否真的沒有一點點後悔,假如那天躲藏在後方的位置,假使認真沒偷懶地上好體鍛課,向前,跑。遺憾;身邊的人其實不太使用這詞,反是常說記憶。讓我們鐫刻那不可挽回的生命重量。經已發生的已經發生。槍彈橫飛的煙霧落幕,記錄片內被攝下剎那背影與身軀的一個個原來擁有臉容是你的朋友,你們一同步行,在看似完好無缺的這城裏擦身,你無法想像,彷彿割裂的兩個平行時空。一些痕跡。龐然的校園裏,走過局部刷白而靜躺如屍體的牆身,匆匆瞥到若隱若現的口號,會有再次猛然被敲醒的感覺。你只能前望,背負起如此種種。「遺憾」是滯留過去的時態,幽魅的姿態;「記憶」是力量的貯儲,同時緊緊抓着地面前行。

  想起日本的斷捨離。沖ヨガ。沖正弘倡習練瑜珈,提出脫離多剩物慾與執念的心法。有時亂糟糟的人生確實需要梳理,包括情感,經驗,回憶,摺疊且收納,將它停分納進不同的內心櫃桶,甚至掉棄。清瀉,寂滅。但,生命真有那麼多歸還復無的決定嗎?浮現出的,更多是忘卻與現實之間的殘像,即遺憾,酸酸的,澀苦的,纏留於體內感官認知,模具似地形塑你將要接收的一切一切。村上春樹曾形容人生若如食物是甜甜圈;對我來說,那也許是一粒香口膠。咀嚼,算不算進食?我不清楚。

  夢。學生證邁過最後一天而後過期,用成人票價逐套點選電影;沒有聯絡失去聯絡的一群群只有半張臉的同學,沒有趕上戲社的招募,沒有成為過去幻想十八歲的那個完熟女性⋯⋯或者,終只能任由地,渡。海浪接過海浪,缺失掉落而又重新填充的過程。像手指邊緣碰過的,點點的隱形記號。

  忽然記起一塊枝末小節。拍畢業相那天,C送我一盆畢業禮物,肥厚的多肉植物。不用常澆水,放到充滿陽光的地方便可以,她叮囑。我原以為會陪着它很久,或它陪着我很久,但某日睡醒,環圍的葉塊突然染病,然後在我無法理解與抓住的節奏下,快速變色,萎謝。我把它掉棄了,隔日母親只告訴我。或許,我曾向神明許願讓它活着,模模糊糊,但,那已經不再重要。注視窗臺,陽光斜斜地分格遊移,我只知道,空缺的位置,曾擺放一剎切實存的生命。那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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