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天朗

乘輕鐵,轉車,步行,上班,然後下班,喝水,步行,轉車,輕鐵。

輕鐵,轉巴士,因為火車堵塞。然後步行,上班,下班。行經超市時隊伍已排得很長,貫穿貨架到入口。白天起就在的瘦小女人,如今仍在,夾在兩個男人的前胸與後背,像花,在凋謝。花向我喊妹妹,買點乾糧,不安全了。我別過頭,看千萬隻手伸向天花板莊嚴黃光拽一袋鹽。我想起今天,自己忘記喝水。

夢是從這天開始的。一片黑,蛹著一垛圍城。我才發現自己大字形,站在城前方。盤古瞪目開混沌此般大字形。忽然一堆黑影從地平線來,翻向城。我想我在試圖阻擋,擋黑鷹壓城。黑影現身成對對黑翅膀,密密無縫隙,碾過城牆。霎時日蝕。

醒來,仍是梳洗,輕鐵,火車行路上下班。路上看戲蓮葉北東南西鑽進一扇又一扇大門的魚有些像人。攔腰被塞了報紙,頭條:「颱風將襲本市 料是史上最強災難」。我看魚貫的人,恍惚有些焦急。公司茶水間已貼上許多剪報:「風力勁大天文台指會吹塌房屋」。我給自己泡一杯阿華田,「房屋署認無辦法居民要自保」。同事竊竊私語:走嗎,到外地避一個月。我想若有幸回來,她們濃淡不一的眼妝將要凝望一座陌生的廢墟。

我記得小時候音樂課,三十二個頭顱搖擺,我們唱很多歌。櫻花、櫻花,河裡有鱒魚暢游,和牧羊人與狼。一塊闊廣的草原,牧羊少年彼得放羊,鋪天蓋地的羊,像積雪。好景不長狼來了,我們急劇唱:「怎麼算,怎麼辦,想想法子啦」。然後忽爾,鋼琴一轉,歌折入豁然直路:「聰明彼得用繩索,套住了野狼」。彼得那目光如此恆定,一剎二十歲、三十歲,足以加冠,游身而下,投入軟白綿羊之海。「獵人來到(總姍姍來遲)多謝彼得幫忙捉到牠。」留在我腦中的,少年彼得像天神的影像。羊毛發蓬肥大,狼有尖牙利齒彼得卻瘦削。

我繼續做夢。夢裡仍是黑暗,翅膀仍翻湧。向城牆。風拉過,翅膀從指縫撲閃過,騰躍去,攔不住。他們往城直撲,來不及留下溫度,我背上有磷粉點點似星火。

醒後的今日頭條:「天文台籲遠離風眼 颱風一週後至市民急避難」。沿著風流,人們掠入深巷逃離瘋狂城市。我步行回公司,街道上沉寂,行人稀疏。他們都化成燕長出肉翅南渡了——走就走罷。我獨個要回到風中去。所有傘從傘骨斷裂,瀝青分開,暴露地下水管王國。這是我們的命運,飛機一班一班走向天際,迤邐出白痕傲視地上人,你們竟選擇留下,或是來不及離開。我卻像於茲生根,懼怕颱風,又走不動,似隔水望山。

無可避免,面對颱風,總是恐慌。「逾半市民到外地暫避稱風暴後可能移居」、「史詩級颱風級數量不了 過後可能建築盡毀」。有時我想彼得。日子淡化,一天、三天,在拉離原位垃圾桶之錚錚、隨街飄的枯葉中,我被噪音震懾,疑是風已至。漫無邊界裡我想彼得,你在哪裡。

夢中,城牆透出光。黑翅撐破城與夜之立方體,在整個的黑暗裡,星星點點——他們太多了——我仍站在那裡,做黑翅與城間的屏障,一雙雙,他們翻過背脊,無法阻止,衝向牆,把它擠破。我在夜裡哭嚎,城市坍縮,天動搖,神鬼哭泣,落雷。我往往是被驚醒的。

城市焦躁起來。剩餘無幾的假日人潮,便利店職員慢三秒就被破口大罵。有人在馬路上跳舞,動物園裡的原住民巨象,走出路軌,是日大塞車。我伴象在月台上徐徐步行,在兩個男人劇烈的粗口畔瑟縮;他們推撞,持塑料刀子互相刺傷,無人留意象在軌道上走遠。走下站台,鐵軌光滑,碎石被驚擾,格格騷動,跟著象,我們走過森林,有人伐木,建造最宏偉的天空之城好逃離地面。走過鬧市,燈柱大無畏地照,照出高樓上,許多交疊的身影,扭動著,呻吟著,汗蜿蜒過鬆弛的肉體、皺紋、毛髮,下起了雨。

我躲藏所有能躲藏的陰影後。有時問牧羊少年你在哪裡,怎麼拋棄我們在此頑抗紫光斑斑如痕,千目萬目觀看像凌遲,留我一人面對這些壓倒性的色情暴烈盛怒悲憤向天長吼尖嘯呼救為什麼,不牧養的時候,聰明彼得你在哪裡。

不知不覺週末過去。颱風要來,已是不爭事實。巴士、地鐵、火車、小巴,車肚空過,在工作日又稀稀落落被填色。我出門,因為還是要上班,生活還是要繼續,因為不懂得面對,所以只能如常。又,鐵路塞了很久的車,整個區癱成一片。我呆立巴士站,太陽狂曬,肥大啡色蜜蜂飛舞,乘客來了又換了一批,死命投訴,用牙齦拳擊。天陰,下了陣雨,長隊散了,只有我依然在等。終於有巴士,上車後換乘地鐵。這次不堵車。三兩乘客挨椅背,地板上光點閃閃,瓷白車廂。早上十一點,燈已經開了,陌生城市,放晴,車一往無前通天,駛向凌霄。一節白銀的車卡,一座白銀的城市,好平和。我發覺眼睛開始模糊。

終日惶恐。而城市中,人愈少。留下,我對候鳥吟誦,說我們將很長壽,一百年、兩百年,直到笑與愁容裂成皺紋,直到腦袋腫起成燈泡有如深海潛伏的怪魚。我們將活許久,散失於流浪於遙遠他方,像病毒。那時我們跟白皮膚黑皮膚棕皮膚做愛,與壅遠土地上的子民繁衍,我們痛苦地懷胎十月誕下掙扎的溫暖的生命,向子子孫孫說陳舊的故事。

——公司成一座空白大廈。許多人消失,報紙頭版空蕩蕩。夢一直持續,永無止盡。然後我放棄上班像輟學,跑到碼頭,被燈塔打暗號。彼得要如何出現啊,海皺眉以答。

在最後一個夢裡我發現,牆裡不是城邦什麼理想國,那是火,拍打軀體橫行霸道的,迎風飛出黑煙的,火。我以為我要保衛國度,卻非,以為那些黑翼要攻陷城,卻非,他們在撲火。焚軀,以擋住火埋葬城。原來一直,我偷生在沙漠大地,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捍衛城邦;我在阻止翅膀,為著不想他們死去。他們越過我,飛蛾撲火,蜻蜓低飛,像精衛填海螳臂當車是一種本能,生命力好活躍,倏忽騰飛而去,一對,都攔不住。撲進火裡,殘翼滿天。有的翅膀上附著斑點,那白眼,紛紛浮在天上——青天白日,鼎鼎百年景。遍地虹光。

我當然仍尋找彼得,在廣場零落的人群搜索臉容。尋找,在海傍、在山巔的日落;那座土質疏鬆的山頭,我謹慎站立,似乎一踏便滑落,彼得不在那裡。眼前,龐大光球從裂谷中升起,爆炸,肝腦四濺,淋我一頭一臉。彼得——我恨你以不在這裡的方式宣示拒絕。光球的骨架在天邊,殘骸猶是濕的,眼花繚亂。於善男子善女人織起的神話工程,太陽獨霸四方,以砂礫幻化成壯麗宮殿。終於這世界日落,那抹大仙秀口一吐凝在人間的氣,也就散去,這時候,城中的皇宮中的百寶殿中的屏風後的一隻匣子中的一顆還丹消失,恢弘太陽神殿,都因這粒微小的失去倒塌。我一條潑墨,極突兀,卻被夕陽整個地擁抱起來,但是,沒有彼得。

從山上下來,行經公園。沉、黑的山崩塌在地平線。這公園我已五年沒踏足。滑梯,長椅,鞦韆,圍伺如岩石。長椅上我坐下,看公園中央,微細的記憶,針刺,髮絲,觸痛。我想起五年前,我奔入公園,為了——為了放飛一隻黑蝴蝶——牠翅膀破碎——牠死得那樣快。
——水,彼得,橫行的象,狂浮大白之城,翅膀,彼得,失聲的歌,彼得,有的人脊椎進化成新肢體長出羽毛可飛去有的人用脊椎換尾巴緊緊將自己包圍,有的人像我放棄身體留在彼得不在的城,彼得。

我終於想起,之所以我甘願留守風眼,之所以我放任恆久的追逐的風暴至高無上掌摑我,之所以我久尋牧羊少年彼得不獲,這些,全都由於,五年前,我救不回一隻黑色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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