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絮

談到女性主義,遇到的往往是爭論多於共識,而當中的爭辯近年越趨兩極化:一方面是強調個人自由、性別平等的自由主義女性主義,而站在對立面是與父權民族主義勾結的厭女思想,兩者之間的衝突越演越烈,成水火不容之勢,近年更發生多單仇女暴力事件。那麼,女性主義者是否要向仇女群體正式宣戰?或女性主義已走到窮途末路?女性主義陷入僵局之際,著名政治哲學家南希.弗雷澤 (Nancy Fraser)與其他女性學者所撰寫的《99% 的女性主義:一份宣言》(Feminism for the 99%: A Manifesto)批判兩端思想之餘,更點出了現代女性主義的新出路。99% 的女性主義哲學受啟發於佔領華爾街行動中「我們都是 99% 」(We are the 99%)口號,指出性別矛盾應放在更根本的資本主義「1% vs 99%」的政經矛盾中來理解。從這個角度來看,「女性主義」及「厭女」兩端思想實為同一體,同樣建基於對最根源的不平等制度的忽略與延續——自由主義女性主義所推崇的精英主義 (meritocracy)排除非精英基層的女性,厭女父權思想則為基層男性與統治階級男性有意/無意的合謀,而兩端之間的衝突其實為資本主義各自收編自由主義女性主義及父權思想的結果。99% 的女性主義反對兩端思想對女性主義的詮釋,主張性別運動本質應為反資本主義,而且應與其他反資運動合作。然而,這種爭取「麵包與玫瑰」、經濟與性別平等的反資本主義女性主義,是否可以促進真正的性別解放?在回答這個問題前,我們應先了解女性主義發展源流中,第二波女性主義所面臨的困境,以理解 99% 的女性主義背後的歷史脈絡。

第二波女性主義的三幕劇

Fraser在 “Feminism’s Two Legacies: A Tale of Ambivalence” [1] 一文中爬梳了第二波女性主義的三幕嬗變:分配正義、認同正義、代表正義(Redistribution, Recognition, Representation)。第二波女性主義自上世紀60年代全球解放運動崛起,抨擊當時福利國家的男性中心主義(androcentrism)。在國家管控式資本主義(state-managed capitalism)下,國家的經濟政策旨在增加總需求,推動充份就業及提供社會保障。然而,這種國家社會保障制度建基於一系列資本主義的腐敗特徵,包括物質主義、消費主義、成功倫理學;官僚體制、企業文化、社會控制;性壓抑、性別歧視、異性戀正典等 [2]。第二波女性主義批判的便是福利國家隱含了性別階層(sexual hierarchy)的分配正義,因此,當時女性主義者「試圖將性別正義的議程自『社經資源分配』向私領域延伸,以包含家務勞動、性生活、生育決定」。在社會主義及福利制度開始衰退、支持自由市場的力量開始進駐下,此時女性主義者面對的難題是:將社會保障制度從資本主義解放出來,達至經濟平等,抑或在自由市場中追求提升女性經濟地位,而歷史給予的答案是後者。

第二幕追求認同正義的女性主義強調身份政治、尊重差異,並批判意識形態中性別刻板的印象,走缺乏政經分析的文化路線。結果這種女性主義很快被新自由主義收編,並將分配正義運動的邏輯:從「透過經濟平等達至性別平等」,改寫為「透過改善性別意識來提升女性社經地位」的論述。以往的經濟平等論述被埋沒,取而代之的是以「差異」為基礎的「公平」競爭,而在競爭中勝出、爬到社會楷梯高層的女性官僚(femocrats)營造了性別平等的光鮮表象,掩蓋被競爭淘汰的人。

然而,新自由主義並不能完全收編女性主義,而女性主義內部亦出現批判自由市場的聲音,反思新自由主義之惡——以「自由」之名去除合理的社會保障、全球化下對「第三世界」人口的剝削、去規管化市場帶來的環境污染等。與此同時,部份女性開始思考自己於這個制度內的弱勢位置,並與其他受壓迫者連成一線,爭取將脫軌的市場經濟帶回民主化的規管之下,而《99%的女性主義》便是此思潮代表作。

與資本主義共謀的自由主義女性主義

《99% 的女性主義》為一份宣言, 由11項主張組成,分為兩大部份:對自由主義女性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批判,以及對真正的女性解放運動的闡述。

自由主義女性主義所追求的是市場主導的平等概念,旨在提高女性的社會流動性,爭取女性進入精英階級,與她們同階級的男性同工同酬,並且獲得男性的認同。因此,這種女性主義運動只在精英主義與個人主義範圍內進行,是一種「孤立的女性主義,一方面與製造這些性別壓迫的政策合謀,另一方面使我們遠離反對這些政策的鬥爭」。再者,性別壓迫的現象從未因少數女性獲升精英階層而消失,壓迫女性的工作只不過被外判至更基層的女性身上——第三世界國家、工人階級,或少數族裔的女性被迫成為移工、家務傭工及性工作者。

這種針對自由主義女性主義的分析也一針見血地指出,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真正的性別解放不可能實現。為了達到階級壟斷,國家統治階級和上層階級必然會收編和控制性別解放,例如:「以色列政府將同性戀常態 (homosexual normativity)用作藉口,為自己征服『落後的、恐同的』巴勒斯坦人辯護。」另外,在以資本累積、利潤最大化為最大目標的前提下,資本主義為了無本獲利(free-ride)而不擇手段,將勞動力再生產成本轉嫁至家庭,特別是女性身上。女性被迫從事無償勞動,即家務、養育等維持勞動力工作。在資本主義體系下,以男性為中心的核心家庭,以及隨之而來的性別分工與性別暴力無法根除,於是父權寄生於資本主義之上,並「建立了新的、獨特的現代形式的性別歧視,並以新的制度結構為基礎,其關鍵之舉是將造人與謀利分開,將第一份工作分配給女性,並將其從屬於第二份工作。」

女性主義的未來:99% 的女性主義

99% 的女性主義所反對的是與資本主義共謀的「女性主義」與父權主義、資本主義及其與生俱來危機,以及反民主本質帶來的壓迫——資本主義生產模式剝奪社會上大多數人的生產、分配自主權,屬於99%的我們從來無法自主決定我們想要怎樣的一個社會。因此,真正的性別解放與 99% 的解放密不可分。在資本主義制度下, 99%的人要承受 1% 上層階級對我們賴以生存的環境穩定造成的破壞,而女性首當其沖承受1%階級對自然、公共財產、無償勞動、第三世界國家的剝削帶來的後果——女性佔氣候難民的80%,亦往往成為殖民佔領和戰爭中最先的受害者。

99%女性主義主張將女性主義回歸至99%之中,並與在最前線受壓迫的勞動女性、少數族裔、移民等群體站在同一陣線,從而克服資本主義加於99% 群眾身上的文化、種族、性別等隔離。這場團結一致的反資本主義運動則成為一種契機,讓我們「挑戰我們原本對自身與世界固定的認知,並加深對自身為何受壓迫、如何擺脫壓迫的理解。」

結語:麵包與玫瑰

「麵包與玫瑰」為第一波女性主義運動中婦女爭取經濟保障和生活尊嚴的口號,「麵包」代表著的是人賴以生存的經濟條件,「玫瑰」則象徵人的尊嚴、平等價值。但被收編的自由主義女性主義只著重玫瑰,高舉個人自由大纛,以大多數人的麵包換少數人的玫瑰、以大多數人的經濟不平等換取少數人的性別平等,而 99% 的女性主義提出的訴求正是:「我們要麵包,也要玫瑰!」

99%的女性主義作為反資本主義、國際的、解放的女性主義,並非將女性定位成享有特權的群體,而是視女性為能夠反思自身受制度性壓迫的經歷,從而渴求從中得到解放的群體,並鼓勵女性與其他有著不同受壓迫經歷的群體連成一線,爭取人類的解放。

[1] 原文見於:https://read.dukeupress.edu/south-atlantic-quarterly/article/114/4/699/52629/Feminism-s-Two-Legacies-A-Tale-of-Ambivalence

[2] 引文來自《與新自由主義共謀?—— Fraser 論第二波女性主義的糾結與困境》
https://www.hk01.com/%E5%93%B2%E5%AD%B8/147037/%E8%88%87%E6%96%B0%E8%87%AA%E7%94%B1%E4%B8%BB%E7%BE%A9%E5%85%B1%E8%AC%80-fraser%E8%AB%96%E7%AC%AC%E4%BA%8C%E6%B3%A2%E5%A5%B3%E6%80%A7%E4%B8%BB%E7%BE%A9%E7%9A%84%E7%B3%BE%E7%B5%90%E8%88%87%E5%9B%B0%E5%A2%83

分享至: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