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旨聲明,我是支持一連串的倒梁爭普選行動的。做得不好的公務員該下台,是民主的基本條件之一。在某個程度上,打弱這個政府,也可以為民主力量的滋長提供機會和空間。

只是,見到網上,大量各種形式倒梁的亢奮話語,雪花一樣飛來飛去。遊行當日,連街站的主持們嘗試講點甚麼深入一點點的社會分析,都被來自群眾的倒梁、下台等口號壓下去。同時,罵他似已超出施政、誠信問題,而是緊扣著對「大陸」又恐懼又妒忌(當年的經濟優越感消失、望著人家在名店買貴貨),又要自我感覺優越(更文明)的複雜情感。

我不禁想:那,下台以後呢?當年我們倒董倒到董建華腳痛,然後呢?

讀書時看過一篇台灣朋友趙剛寫的文章,深感要引以為誡,該文題為〈跳出妒恨的認同政治,進入解放的培力政治〉。文中探討社會運動一直運用「妒恨政治」的問題:「我們」是受害者,是道德的、正義的代表;「他們」(某人/族群)則是加害者,是邪惡的、要被打倒的   -「在這個道德/悲情/認同的糾結下,所謂建立主體的活動,其實一直弔詭的是客體化的活動,因為想內容是『被害的客體』」。台灣的國族認同、政黨政治一向複雜,在本土/外省人二分的格局中,政客爭取支持,人人都自我宣稱是正義代表,操作身份認同的政治,以打造「族群妖魔」或「名人妖魔」來聚合政治力量。族群或某名人是一種最容易被指認的「分別」(族群甲 vs 族群乙 ; 名人 vs 普通人), 道理不須講太多,只要能把人們平日所受壓抑的不滿全部引導到一個敵人身上,就夠了。回顧趙剛為文之後的台灣經驗,以妒恨來動員的「社運」,直接以奪取政權為結果,只是,第一個政黨輪替的民進黨總統就貪污下獄,貧富懸殊沒有解決只有越來越厲害……最後,不論大家想不想,還是政客收割了選票,現實問題仍然遙遙無期,民眾離「掌握自己的命運」這個狀態還差許遠。

這種政治形態,還有個名稱:「民粹主義」。民粹不是說謊,而是對現實解釋的過份的簡化版,不談價值,只問是否夠人多。也可以說,可以接受幾多民粹動作,也就是在問爭取「民主」的過程中可以有多不擇手段。問題在於,民主運動的要義,是人民自強起來掌握自己的命運?還是打倒一個壞人通過要求普選把「好主人」扶上去?當民眾容讓自己把所有熱情、精神力量,都鎖定在「打倒某人」之上,對社會的基進改革,是否會有好處?

相對這些,趙剛提到另一種政治:培力政治(empowerment):「脫離悲情和正義的亢奮,進而學會用自己的眼睛,帶著『敵意的冷靜』,看到多重宰制剝削規訓的細網與罅隙,……並在此時此地行動」。「多重宰制剝削規訓」指的大概就是社會建制如何通過建立在族群、性別、階級、宗教的身份差異,來合理化現存的各種政治、經濟與文化資源的分配製度。至於「敵意的冷靜」,我理解為:不要等既得利益者良心發現施捨你,要認知自己的社會位置,冷靜觀察從你身上真正奪走基本權利的是誰。這種觀點下,梁振英不過是整個統治機器中較顯眼的一個大齒輪而已,如果他妨礙民主發展,就叫他走開,至於對他個人的愛憎,是無必要的。愛憎俱是很親近的感情,奉勸大家不要浪費這些珍貴的個人情感啦。

培力有加數和減數之別。減數較易做:那個在上者妨礙民眾自主,人民就有說不的勇氣。加數較複雜,是指民眾能以自由平等博愛為基本價值去發揮想像力,想像自己所要的世界。通常,大部份人都是從減數學到加數,而這,就要看減數式大動員的過程中,是否能增加加數發生的可能性。

倒梁是要倒,爭普選就爭,但,作為人民我們可以對自己要求高一點。畢竟,我們要的,不只是「沒有了某個/群妖魔」的世界吧。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李維怡,19 歲開始參與基層社會運動,關心人民如何可以自主的問題。近十年主要從事藝術培育、各種基層平權運動,及與基層民眾一起搞紀錄片及媒體創作,現為錄像藝術團體影行者之總監。(2011),及友人合集《走著瞧》(2010)。

分享至: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