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秉鳳(一零社會學,菜園村支援組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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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未知的每一步〉作者陳秉鳳,中大學生報第三十八屆總編輯,畢業一年,陪菜園村村民走過漫漫長路。偶然被拉,不時唱歌,常常大笑,喜歡搣人塊面,認真起來非常認真。

前言:編輯約稿,最後我再問一次,到底應該怎樣寫,她說,你把自己的人生寫出來就好。在這個浩瀚的題目中,我想以說故事的形式,和大家講一些我覺得每個人都無法避免思考的問題。

二零零九年,大二,學生報總編輯任期還剩一個月,我接觸到一個叫菜園村的地方,後來就投身社會運動至今。

一,會呼吸的房子
我於粉嶺長大,中一前住三四百呎的公屋單位,與父母及兩個姐姐同住。房子有兩個沒有門的房間,都是放下床就只容得下一個櫃子的大小。一家人緊緊地擠在一起,唯一感覺不同的就是騎樓,沒有人在家中的時候,我會花時間爬在騎樓的欄柵上看樓下的木棉樹。中一時父母儲到首期,用綠表申請買下同樣在粉嶺的一個居屋單位,供十年。能用的空間幾乎有從前的兩倍,三房兩廳,空間大了,騎樓沒了。

住在家裡的十幾年間,我總是一找到機會就往外跑,我和家人的關係很好,但總是沒法待在每天凝固的空間內。小學時和同學在屋邨球場公園流連,在青少年中心做義工,中學就待在學校直至天黑,或花時間走遍上水粉嶺之間不同的步行路線。我喜歡走路,或者說,我從小就喜歡看清楚包圍自己的地方有著怎樣的事物和人。

進大學後上了中大學生報,有好一段時間住在報社會室。推門進內左邊一排全是看到山的窗戶,第一楷是討論的空間,放幾張沙發,然後用櫃子隔開的第二個空間放電腦用來工作,然後是放書桌的部份,放床的部份,還有滿是舊刊物的資料房。偶然我們就會傾會室空間的使用問題,把櫃子移動到不同的位置、購置沙發或新書櫃,報社是活的,我們想更好地置放出版工作、綿長的討論和大家的生活。

在這樣的空間裡,我沒有再往外跑。報社的工作讓我看到更大的世界,以及很多步行都到不了的地方。我認識到從前中學沒有機會認識的社會議題:民主規劃、工人運動、企業霸權、公共空間、八九六四等等;認識中大架構、批判不同的校政、反對拆烽火台等等。先蒐集資料和採訪認識議題,再思考如何切入共同改變不滿的現狀。

零九年,報社的人脈和經歷帶我抵達菜園村。菜園村是一條非原居民散村,位於元朗八鄉;因著高鐵興建,在數百居民沒有被諮詢的情況下,要被拆毀。我以學生報記者的身份進去,在認識了村民、理解拆村及建高鐵的前因後果後,連同關注事件的朋友一同成立菜園村支援組,與居民自救組織菜園村關注組並肩作戰,不經不覺走過了兩年多的時間。

我沒有回過鄉,雖住在新界但亦是住在高樓大廈之中。菜園村居民建立家園的故事完全在我認知的範疇之外。每次踏進一個村民的家,就是進入一段故事的開端。對他們來說「家園」除了自己建成的房子,還有屋前的園子,園子內種下成蔭的果樹,附近總有一片田種菜種瓜種果。例如德姐的家,一進圍牆就是德姐先夫種下的龍眼樹,樹下有養龜的池子,旁邊有狗住的房屋。德姐的房子從買地、開始建築到建成清拆前的模樣,一共花了二十年。無他,農民收入不多,儲到錢就買幅地,再儲錢建成房子的外框,再儲錢裝修、或者改建,房子會隨著家庭的成長而跟著一起成長。在那之前他們住過被颱風颳倒的木屋,住過親戚的石屋。大部份村民都從五六十年前開始居於村中,開枝散葉,並和鄰舍共同建立屬於他們的社區。

我注定要被這個充滿故事和歷史的地方吸引,以及其中每一所會呼吸的房子,每一個因著保衛家園而流露堅定眼神的村民。大學前的十幾年,我的人生是平靜安逸的。村民對自己家園的驕傲,他們多年與土地接觸辛勤建家的迂迴歷史,以及其後站在無情政府官員面前時,勇敢不斷述說共同的理據希望不遷不拆,凡此種種,都讓我思考在整件事之中,我希望自己站在哪裡,而我選擇在他們身邊,一同嘗試抵抗,看似非常牢固的權力架構。我們其後不斷對政府提出質問,包括選址的考慮、建高鐵的必要性、通過高鐵議案的議會是否民主,從村內的小路一直往外走出去。

二,重畫一張地圖

一零年初,反高鐵運動最高漲的時刻,我和其他八十後反高鐵青年一起發起了五區苦行。苦行是我們於立法會第一次討高鐵撥款前一起創造的一個發聲方法,苦行隊伍由鼓聲引領,以比平常慢許多的步伐前行,每二十六步一跪,象徵高鐵劃過我們土地的二十六公里,手上捧著白米種子,象徵因興建高鐵而必須被犧牲的社區、公帑和人民的勞動成果。為了抵制高速鐵路所代表的漠視一切的盲目發展,我們邁出堅定的腳步說不。

最難是邁出第一步,你永遠無法知道,每一個社區包圍在你身邊的,是怎樣的人。到底他們會同意我們所做、會大聲指罵、還是連最少的注視也不願意花時間付出?苦行在我最熟悉的地方──上水開步。中學時經過無數次的商場和街巿之間的空地,不同的嘉賓和到來的村民發言完畢後,我們列隊開步,週遭全是本來在下棋聊天的叔叔,看到我們一身素衣神色凝重,有些指罵我們像送葬的隊伍大吉利是,有的叫我們離開。然後一下鼓落,同伴踏出第一步,我們連成一條十多人的隊伍,無聲緩慢前進,「反高鐵」,一下一下在心中,他們靜下來,我們走過去,有些叔叔接過其他同伴派的單張。

後來我們就此穿越不同的社區,大埔火車站至公園仔、元朗朗屏村到光華商場、荃灣大會堂繞地鐵站到千色店、象山村、葵興某中學到葵芳地鐵站、觀塘裕民坊公園至政府合署、深水埗長沙灣道至桂林街、大角咀、海景、西洋菜南街、灣仔利東街至立法會。有些是我從沒到過的地方,有些是相當熟悉的地方;有中產住宅、有基層巿集、有商廈中心、有老舊屋村、有行人專用區;有柏油路、有磚路、有雲石磁磚;有支持的人、有帶著敵意的人、有願意傾談的人,我們專心致志的經過,直至肩膀疼痛,膝蓋瘀黑,我們有時哽咽,有時感到大家意志高昂,有時感到大家都疲憊不堪。

而走過的每一處,都該是屬於我們的地方。

從來沒有如此強烈的感覺,走過的每一處與自身的關係如何,城巿和自己的關係如何,苦行的幾天感覺是前所未有的活著,張開全身的感官去意覺自己如何移動每一個關節、週遭或雨或晴的空氣、不同質感的道路、不同氣氛的社區、人移動的速度、人的情感。而我們帶著強烈的信念走下去,村民對家園的堅持、我們認為是錯的城巿發展模式、在之前無數次的出版述說行動示威,累積而來每一個苦行者的意志,聚集,盼望城巿能「轉念」。

多次,在我參與運動的過程之中,我都會猶豫,身邊的人到底能否理解自己在做的。但每過一段時間,就會發生小事讓我還是可以走下去,好久不見的中學老師傳電郵來說支持,也反高鐵的大學教授多次容忍我的出席率,不同時期的同學朋友現身反高鐵集會,老爸和我一起看講高鐵的新聞節目時,也質疑高鐵的成效。

苦行的重點不在於「苦」,而是如何行下去。如何行下去讓或近或遠的人都可以開始看,我們用腳步重新去畫的地圖。

三,法律之外的界線

菜園村有許多我很尊敬的村民,其中一位我們叫她大曾太。大曾太數十年前嫁到菜園村,丈夫不幸早逝,她種田、養豬,帶大四個兒女。宣佈拆遷之前,她的生活安穩,每天照顧孫兒、為家人做飯、偶爾和鄰居搓麻將為樂,再尋常不過的退休婦人生活。

得悉拆遷之後,每一次的示威遊行她都會參與,在村內辦大小活動時會聯同其他婦女準備小吃,一同開每一次的村民大會。當時她七歲的孫兒,也會跟著她一起上街,一起叫「不遷不拆」。一零年十一月,政府宣佈的拆遷日期來臨,村民仍未建好新村,很多賠償的問題亦得不到公平處理,村民無處可去,與支援的朋友一起成立巡守隊,每天在村內阻止港鐵的工人開工,拒絕地政人員滋擾村民。

大曾太對巡守本來有猶豫,那對她來說是另一個範疇的事。我也理解,面對保安和警察,其實我也會害怕。她會嘗試和工人溝通,勸說他們遵守政府承諾,不要使村內的環境變得日益惡劣,村內漫天沙塵,她的孫兒哮喘病發作變得頻密,她想保護自己的家。一開始我們與工程人員爭吵,有衝突,她可能都是在旁觀看,但後來漸漸,只要大家在一起,她也會走得很前,她會坦白說她害怕,但她還是會出來。

一一年一月,我們阻礙港鐵在村內的辦公室附近圍板,辦公室附近的工程未完成,也能拖慢其他在村內的工程。連續好幾天,我們組織村民和巡守員進入地盤坐在角鐵上阻止工程開展。最後一天,我們坐在角鐵上喊口號,仍是希望待村民的搬遷和賠償問題都解決後,政府才拆村開始工程。沒有人願意直面這些問題,政府直接派出上百警員來抬走示威者與村民。我剛好在大曾太旁邊,我們的手牽得好緊,我先被抬離現場,她一直不肯放手,即使我對她說沒事,沒問題的,她還是兩眼通紅的對我說:「我唔可以放手。」。示威者被全部抬離後,工人繼續圍板,及後繼續摧毀仍有居民居住的菜園村。

二月,大曾太幾十年來出入的小路被港鐵封上,工人要住在村較南的幾戶居民繞路而行,大曾太非常憤怒。前一天,她與港鐵工人、警員有過口頭協議,讓他們可以繼續使用原有的小路。大曾太警告他們,若日後他們鎖上鐵閘不讓村民使用小路,她就會剪毀鐵絲網。

那天,她回家拿出大鐵剪,用力的剪開圍著小路的鐵絲網,我趕至時,她已剪開一個小洞,我當時無法反應,也無法勸她停下,當刻的判斷是要和她在一起,就和她一起扳開了一個入口,半個人鑽進了工地,被保安重重包圍。未幾,警察趕至,藉口要安撫大曾太將她帶離人群,然後把她拘捕,控告她刑事毀壞及傷人。我們在警署門口守候多時,到她出來的時候,已是一臉倦容。我小心翼翼地問她覺得如何,這麼多年沒有試過被捕、被告的大曾太再述說一次她與工人與警方的約定,並再三說並不覺得自己有錯,只是怕麻煩到我們。

從前我從沒有想過會做所謂違法的事。一般人不會看到那條法律的界線,但它確實是無形地包圍在我們生活的四週。我也沒想過要站在警察的對立面,但是在護村的過程之中,我慢慢明白,還有一些界線不得不踰越。後來,三月一天,港鐵工程在一個村民家旁邊用大型機器打樁,致使村民家震動,屋內燈泡破裂。我們為了阻止工程,一班巡守隊員一起拉開了圍著機器的鐵絲網,並爬上了打樁的機器。在機器上留守的過程中,我們不斷叫口號要港鐵停工,大曾太在她家的屋頂上看著我們,我們也高呼:「大曾太,我們支持你!」過程裡,有兩名巡守員被拘捕,那並不是我,但對我來說,我已準備好,為了想守護的人和事,為了堅持認為是對的價值,哪怕是面對被捕,我也有了足夠的勇氣和意志。

路直路彎

原菜園村,現在只剩下高鐵的工地。村民各自搬到新的地方,其中四十七戶決定集體搬村的,現在暫居於大家集體買下的土地上,政府興建的臨時房屋中。一直仍為了興建永久房屋的招標等事情煩擾不休,建村路仍漫長。

書寫的過程中有許多考慮,正在閱讀的新生會否覺得例子難以進入?會否覺得不是人人都會接觸到如菜園村一樣的地方?但其實同樣的事情在不同地方都在發生:各種各樣受盡壓迫的人,包括你和我。中學以前我從來沒有政治意識,埋首讀書應付公開試,在學校裡做社長做圖書館管理員,偶爾做義工「服務」他人感覺良好,母親常問我:為何這些東西不可以由別人做,你專心讀書賺錢不行嗎?

在無數次的選擇之後,我已經走了一條完全不同的路。我已把門推開,看到完全不同的世界,那個世界有不平等的政治關係、有人受盡壓迫,有一小撮人掌握施加壓迫的權力、也有全新的未來的可能性、也有美好。我只是想一直提醒身邊的人,門把就在手邊,推門出去以後,我們就會開始選擇,離開原來那個牢籠一樣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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