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__

某種意義底下,這算得是我第一次、唯一一次可以完成的出櫃。讀中學時總期盼著進大學,彷彿大學就是解放。不論是社會普遍觀念對大學生的追捧還是客觀的經濟自主、居住獨立,都讓我感覺自己已是可以掌握自己命運的「大人」,父母師長的權威管治通通可以直視,變得可以挑戰或者忽視。我理想中的大學,更是講求理性,學術理論滋長實踐之地。同性戀者也是常人,在這裡應該是人人樂於接受的常識吧。

所以,我曾一度把仍要藏在櫃裡的責任,歸咎於自己的怯懦。

「不如我哋嚟報 status [註一] 啊!」大 O 第二個晚上,圍坐夜話的組媽親暱地建議。當刻百感交雜:來了來了,終於要說了,但他們真的可信嗎,他們會如我想像過千百次的場面那樣,露出接受和鼓勵的微笑嗎?如果他們不接受同性戀,那我整個大學時代就都玩完了,再沒有人願和我交朋友,上莊、快樂的住宿生活也將變得困難重重⋯⋯這時我才發現,中學時想像的大學,實在過於樂觀也過於籠統,真正面對人時,我變得手足無措。但不,無論如何,我不要再收埋自己,我也想光明正大地和戀人親熱,在感情遇到困難時有人援助,也不要收埋他,一次又一次為了保護自己而虛報單身,一次又一次地否認他的位置,那可愛的他屬於我的他,應當得到承認!「我係 NA2。」組媽解釋完報 status 的用語組合後,我如釋重負地衝口而出。

她錯愕於有人如此主動,亦歡慰有人開左個頭不用自說自話,「嘩,好犀利啊,仔,你係點識你依家女朋友㗎?」她如此熱心地,如此真誠地,如此自然地,把我套入他們熟習的分類。我是男的,我的情人就是女朋友。她是女的,她的情人就是男朋友。不待我從混沌中辨出該走哪條路,該順勢而下還是釐清性向,以麻甩為手段與新生混熟的組爸已直入要點:「喂有無相啊,睇下你條女靚唔靚。」大 O mate 們隨即起鬨。我的腦海一片空白,藏在心裡差不多十年的故事,都已快要說出來了,卻被人用最溫柔而可恨的方法塞住,我似乎連生氣的資格也沒有。望著他們的一臉期待,我知道,已經走不回去了,唯有像考試一樣給出並非出自真心而用以矇混過關的答案,只想,盡快結束這拷問。待與他們的關係再成熟穩定一點,才找個機會說清楚吧。這是唯一的出口。

但到底我不是個性張揚之人,喜歡誰這種東西根本無必要向人公佈吧,出櫃的衝動在往後很長的一段時間都被擱置。然而慢慢發現,當住宿是大學生活很主要的部份時,有些事是避無可避的。大學並不只是學習的場所,不像中學時期那樣「學校」「家」「街外」可截然異分的場域,可扮演截然不同的角色。猶其是可以宅足一個月的中大,這裡幾乎就是生活的主要場域,要隱藏事實上佔有我生活大部分時間和重量的戀愛著實困難。

於是我開始踩鋼線。與男友通電話時不再避走無人的角落,把與他的合照貼在書桌前松木板上(當然還要混合其他的群體照),甚至探同房的口風,在預料同房不回宿舍時把他帶來過夜。

我在逐漸暴露,是讓感情的狀態最自然地呈現──猶如異性戀者的無須避忌,卻也是刻意地壓抑著沿用已久的隱藏技倆。我在逐步試探同房、宿友的態度。害怕被揭穿但又渴望被發現。

終於有一次,我們一覺醒來,發現同房酣睡於昨夜的空床。我和男友沉默地交換複雜的眼神,最後他安靜地收拾行裝獨自離去,吻別時嘴邊溜出一句,我們不急。我嚴陣以待等候同房醒來,而後如同日常的相處,如同日常的微笑,教我寬心下來,差不多了,差不多可以說了,就差一個合適的時機。

可是,可是,該死的可是,就在那以後的星期天,我從家裡帶著一堆補給品回宿時,瞥見他書桌上一處顯眼的位置,多了個印有他和女生相擁合照的瓷杯。我的腦袋努力思考這件事發生的原因。儘管經驗早告知我最有可能的答案,但我們平常的融洽、在考試季的一起拚搏、那天他的微笑,都在盡力去除惡意的氣味,擠出其他的可能:他只是隨意換個杯,或者是他女友要求他放在那裡以顯示自己地位的,又或者⋯⋯種種的想像,都在,維護我的尊嚴。但沒有的,那些經驗太印象深刻而那個答案最為合理。

他們是的。湧現的日常場面教我無法否定。

以 brotherhood 見稱的舍堂,男人們的話題總離不開女神 J 圖此類關鍵字,圍著電腦除了熱血 LOL 就是發掘 FB 裡可慾的面孔。少數的一次,他們談的並不是女人,而是一個在 FB 與同性戀人公開宣示關係的宿友。「死啦我成日著住條孖煙通係走廊行嚟行去,都唔知佢會唔會睇中我㗎!」「你哋有無人同一齊訓過?有無人第二朝覺得菊花痛呢?」「喂你上年同佢 part 過房咖喎⋯⋯」他們似在談一種新的傳染性極高的病毒多於在談一個人,彷彿那人就是會隨便喜歡上任何人並會與之發生性關係,故此人人自危,誰也不要和他扯上關係。

故此人人自危。

多麼輕易的舉措,放置一個表明性向的小物,就足以排拒,毀滅掉,所有,常識,理性,關係累積應有的信任與理解。我恨,咬牙切齒地恨,也悲,怎麼可以反智如此。

到底那個出櫃的人是如何面對這個毫無理性的世界?我放開沉重的手,任由家裡帶回的東西倒在地上,自己的身體也無力地倒在床上,迷迷糊糊間,用電話瀏覽到那人的 FB。在那裡,現實世界的惡言惡語通通消音,好像從不存在。在自設的相簿與被 tag 的相集中,他和情人或親密或搞怪的照片都不乏見。他甚至會把兩人相處的小故事和感情煩惱在 FB 與朋友分享,還有不少人認真地與他討論在關係中應如何自處、關顧他人。

他必定知道,現實的醜惡。出櫃以後他雖盡力過得如同日常,但平靜只是由於道德的壓力使恥笑、排擠不能公開進行,誰也清楚,他已無法如從前般融入。但他似乎真的過得很自在,在另一個能讓他舒適的群體裡。

我到底要到哪裡去找,一個接納我的群體?大學,到底還有沒有這樣的空間?

[ 註一 ] 報 status 即說明自已的感情狀況,用 A 或 NA 表示狀態,數字表示次數。A(available) 即單身並可接受追求,NA(not available) 即戀愛中或單身但不接受追求。用例子說明,A1 即拍過一次拖,現單身;NA2 即拍過兩次拖,現在正身處第二段關係中。亦有人用 NABA(not available but available) 來表示雖身處一段關係內,而同時又可開展更多元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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