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龍血汗門」與中國社會對資本的批判

文：張婆婆

中國共產黨在鄧小平上臺後，七十年代末開始改革開放，走「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路線」，將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中間經歷了翻天覆地的改變。當中最受注目的是國企改革，上億曾經當家作主的國企工人下崗，國家資產被非法賤賣，這些矛盾至今未嘗間斷。

但中國共產黨正式承認不止代表無產階級，還代表資本家，其實只是發生在七年前──2001年十六大會議上，國家主席江澤民提出「三個代表」，最後一個代表是「始終代表中國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並且首次提出讓私人企業家加入共產黨的政策，翌年更被寫入《中國共產黨章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這樣的舉動，對一個以社會主義理想立國的政權而言，其政權的基礎有著根本的改變。
 
中國社會缺乏對資本的批判

近十年中國經濟成果不斷被政府放大，社會矛盾則多被淡化，令社會大眾非常認同現今這種發展模式。去年為改革開放三十周年紀念，內地曾興起一輪有關「改革開放的論爭」，但主流觀點還是一面倒地讚頌改革開放。雖然中央政府和個別地方政府，如廣東省政府，近年不斷提倡「產業轉型」、「產業提升」，兩會期間廣東省省長黃華華甚至公然表示嫌棄低技術、低利潤產業，但都只是出於省GDP增長的考慮，對粗放式的經濟發展觀仍然缺乏深刻反省。中國現在雖有「仇富現象」，但並未有轉化成為監察及批判資本的力量。
 
「玖龍血汗門」事件打破僵局

香港一個學生組織大學師生監察無良企業行動（SACOM）於今年4月中旬發表了一份名為《「女首富」張茵的「玖龍紙業」如何剝削中國工人：2008年首季香港上市企業──勞動合同法絕非可有可無！》的報告，打破內地缺乏資本批判的僵局。該報告發表後旋即引起內地媒體及網上極大關注，玖龍紙業被評為「血汗工廠」、「港企之恥」，與玖龍紙業的主席張茵的特殊身份不無關係。她既是中國第一位（前）女首富，又是全國政協委員。今年兩會期間她以政協委員身份提出三份提案，也令她成為焦點人物，三份提案包括「取消（勞動合同法）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降低富人稅負，由45% 減至 30% 」及「對企業進口環保設備給免稅過渡期」。當時她的言論已引起極大公憤，被指責借公職為一己私利說話。
 
玖龍的情況也的確駭人聽聞。工人說玖龍「月月有工傷，季季有人死」，原料部叉車撞到人、鐵絲刺傷人；生產部機器壓死人、造紙機捲進人、貨物砸死人。在剛過去大年初一，就有一名男工搬運紙品時被壓死。另一焦點是玖龍被揭發借工傷發財，「點血成金」，一旦發生工傷事故，工傷者竟被罰款之餘，同部門的員工及有關的管理人員都要連坐罰款 300 至 3000 元不等。張茵後來回應表示：「 07年的總扣款（注意：她是說『扣款』而非『罰款』）只是 107 萬元。」

而且08年之前，原料部全部三千多名的臨時工（佔全廠人數三份之一）都沒有簽訂勞動合同，屬於「黑工」， 08 年合同法實施後轉為勞務派遣工，不被承認是玖龍的員工。（注一）原料部是整個生產過程最髒及最危險的部門，主要負責從國外回收回來未經任何衛生消毒處理的廢紙──原料的生產供應及分類整理。整個車間都是廢紙裡的粉塵，工人說即使戴了幾層口罩，下班時連牙齒都被粉麈染成黑色，而工廠每月只提供四個口罩給工人。原料部「揭面紙」及「揀白卡」兩個崗位最是厭惡性。工廠把從外國拉回來的紙泡在水裡，揭面紙工人將面上的紙揭下來。工人不能戴手套工作，因為若要把面紙揭下來，只有用指甲摳。揀白卡工人也一樣，都要徒手在髒水中揀出白色的廢紙。很多工人的手泡幾天後會潰爛，有些還發炎膿腫。危險的工位就外判出去，一旦發現職業病如矽肺病、化學中毒等，用工單位都可以免責，這個都是香港公司慣用的手法，玖龍在香港上市，也學到香港老闆的「走精面」請人招數。

虛偽的企業，不盡不實的工會

中國的企業還未適應被社會監察及批評，東窗事發，其反應也令人相當失望。

玖龍在報告發表後，起初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態度，只有張茵的秘書出來回應，他否認報告內容並指「他們是想炒作！」其後，多家內地媒體偷混入玖龍工廠進行實地調查，證實SACOM報告的真實性，張茵先透過電話作非正式回應，但只說「香港那個很厲害，歐洲給錢的……衝著奧運來的，準備搞幾家企業，我們是其中的第一家。」出乎意料的是，在這個民族情緒極為高漲以及極為排外的敏感時刻，內地媒體並沒有相信張茵，反而詳細列出了SACOM有力的反駁：「我們實在看不出玖龍與奧運有什麼關係」、「我們所需的經費很少，沒有利益團體支援」（注二）。之後，張茵對於「奧運」、「歐洲給錢的」提也不敢再提了。
 
面對內地媒體每天窮追猛打、舖天蓋地的追訪、網民上萬的回覆臭罵的情況之下，張茵在兩次爽約、報告發表的廿一天後才出來作正式回應。張茵承認玖龍在管理上是有瑕疵，但否認玖龍是血汗工廠。後來在記者追問下才透露，07年玖龍工傷人數共計52人，其中重傷8人、輕傷 42人，死亡2人。而發生工傷事故後對工傷者罰款，亦得到廣東省總工會證實。
 
無獨有偶，廣東省工會副主席孔祥鴻的立場與玖龍相當一致，「玖龍紙業絕對不是血汗工廠」；他們轉移視線的手段也非常相似，「我們已經掌握了部分證據，SACOM是有組織地在詆毀內地企業」、「證據就是他們把對企業的調查發給匯豐、NIKE等知名企業，目的是為了抵制內地企業的貨品。」

一個代表工人利益的工會，為什麼與一個被指為是血汗工廠的企業站在同一陣線呢？這跟中華全國總工會（全總）的性質有關，全總是中國共產黨的工會，而在中國組織獨立工會是違法的，一旦組織將如胡佳一樣坐政治牢。這個由政權控制的「工會」的維權觀是「維護職工合法權益，促進企業健康發展」。這句綱領清晰指出全總的定位——「平衡」勞資關係，不一定代表工人權益，有些時候還得照顧一下企業的「健康發展」。
 
孔主席多次公開強調：「如果玖龍都算是血汗工廠，那整個珠三角都是血汗工廠」。「血汗工廠」並沒有公認的標準，所以也成為今次討論的熱點之一。如果遵守法律是社會的基本道德最低線，將「血汗工廠」的標準界定為「違反中國勞動法規的工廠」也有其合理性。倘若以這個標準去界定血汗工廠的話，相信孔主席的「珠三角遍地血汗工廠論」也是正確的，只是中國政府不願面對這個事實，而資本家不肯承認剝削工人而已。

末，或未了

這次「玖龍血汗門」事件，引起社會對血汗工廠的討論，亦為中國社會大眾對資本有更深刻的監察與批判走出重要的一步。 5月12日，四川汶川發生八級大地震，當日張茵捐款 1000 萬賑災，是中國富人巨額捐款的第一人，玖龍特別強調與之前「玖龍血汗門」無關。張茵今次學乖了，懂得在國殤之時立即慷慨解囊，也為玖龍挽回一點聲譽──雖然1000萬對玖龍而言只是九牛一毛。

企業開始意識到公眾對其在社會責任方面有所要求，開始時，企業所做的一般都純粹是公關秀，實際生產及運作並沒有制度上的改變。要令企業真正對公眾負責，還有待媒體有更強的監察、公眾對資本有更深刻的批判、公民社會進一步壯大。中國的企業有沒有從「玖龍血汗門」事件身上上了重要的一課呢？讓我們拭目以待。

注釋：
一）勞務派遣工即是，勞務派遣公司聘請的員工被安排到不同的用工單位工作，用工單位與派遣工沒有建立勞動關係，不須對派遣工負上僱主責任。
二）網易財經，《香港組織正面PK張茵：「血汗工廠」不是詆毀》
http://money.163.com/08/0425/04/4ABMH7IC00251RJ2.html
 
 
延伸閱讀：
1.SACOM網站──玖龍專題，2008年4月12日
http://www.sacom.hk/chi/modules/magazine/project.php?categoryid=58
2.網易財經專題──「玖龍紙業」被指血汗工廠，2008年4月19日
http://money.163.com/special/00252H3D/jlxhgcdc.html
3.法制日報──香港女首富張茵旗下玖龍紙業被指血汗工廠，2008年4月28日
http://news.xinhuanet.com/legal/2008-04/20/content_8013898.htm
4.南方人物週刊──香港民間團體曝玖龍紙業無良 張茵罵其搞垮企業，2008年5月8日
http://news.sohu.com/20080508/n256734041.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