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子康

 

六四的武力鎮壓,再加上以後長年以來嚴密的維穩工作,的確令這二十五年來的中國民主化運動難以向前走。但這是否代表中國的抗爭經已絕跡,甚或人民已失去反抗強權的本能?答案絕對是否,理由也非常簡單:八九年促使民運的社會問題,如基層民眾基本權益的剝奪,隨著中共持續推行市場經濟,正在日益加劇:

當國家政策發展至上,卻全然忽略了發展模式背後引伸的問題,例如勞資糾紛、生產對環境造成的遺害、以及鄉村發展之下的土地紛爭。深受這些社會問題所害的群眾是迫不得已,亦是亳不退讓地作出抗爭。

上述的三個範疇裡,發生過的事件多不勝數,筆者儘管抽出其中三項稍具代表性的抗爭,並嘗試詳描箇中細節。香港長年缺乏對中國群眾抗爭的想像,筆者希望能以此稍作補足。

 

鍥而不捨:遼陽市萬人工潮

 

由於運動規模太大,市政府為了安撫民眾,事後開始積極補發鐵合金廠拖欠的工資,償清了所有拖欠工資。更向該廠工人提供住房資金、兒童保健、醫療費、勞動保險等種種福利。

 

要數89年後中國爆發過規模較大的工潮,就不得不提遼陽市於2002年發生的工人抗爭。這場運動以遼陽鐵合金廠的工人為核心,後來擴展到全市。成因在國營企業私有化下廠長謀奪工廠資產,以及對工人薪金和福利的剝削。在90年代,由范一成上任為鐵合金廠總經理,隨即對工廠領導層進行大換血,控制了整間工廠的運作,然後開始以種種手段瓜分總廠資產:造假帳、銷毀財務帳、虧損報盈利、偷逃國稅,無所不用其極。與此同時,工人的薪金則長期遭到拖欠,基本福利如養老保險金亦沒有著落。

起初只有個別工人單獨向廠方追討權益,不果便將行動升級,組織群體抗爭。後來工人們開始大規模地到市政府請願,要求鐵合金廠償還所有拖欠薪金和養老保險。最高峰的一次請願在2000年正月初八,1000多名職工集結到市政府門前燒炮仗,當時市政府曾派出11名官員與工人進行談判,更承諾馬上解決工人們遭拖欠薪金的問題,之後卻竟是了無音訊。職工們亦曾到北京上訪,花了4個月時間卻也是徒勞無功。眼見依法維權無甚作用,職工們逼著走上街頭。在2001年的第一次堵路遊行之後,兩名職工代表龐慶祥和肖雲良被捕,24小時後釋出。

在2001年11月,鐵合金廠竟然宣佈破產,但工廠的狀況根本不符合破產法。本來承諾每月向職工提供180元的最低生活費的廠方,突然在三個月後宣佈不再支付。工人們向市政府查證後,竟得到經貿委主任告知說:「國家政策規定,破產後生活費只發3個月。」再加上遼陽市人大主任龔尚武竟公開聲稱,已保障下崗工人每月$280的生活開支。鐵合金廠的工人們因而極為憤怒,他們開始廣發文宣,號召整個遼陽市的工人上街請願示威,要求罷免龔尚武,以及爭取工廠一直拖欠他們的工資和保險金。參與者曾一度多達上萬人,運動之所以能有如此大的迴響,實是基於遼陽市工人工作待遇的類同:地方政府與廠方同樣蔑視廣大工人的權益,面對長年以來的剝削,工人即使本來不在同一家廠裡共事,也感受到大家實是站在同一陣線。所以他們才能團結起來,以示威行動向當權者施加壓力。

在多家遼陽工廠組成的遊行示威其間,工人領袖肖雲良和姚福信公開發表演講,斥責市政府批准非法破產的無恥行為。後來,兩人均被政府指控為中國民主黨的一員,並且以顛覆國家政權罪將二人入罪,分別判7年及4年有期徒刑。而這場運動,本為譴責腐敗、爭取基本權益的群眾運動,更被誣蔑成一場由中國民主黨組織的反國家動亂。但群眾運動並沒有因此而息微,反因此而更進一步,持續了合共9天的工運,要求市政府釋放工人領袖。

由於運動規模太大,市政府為了安撫民眾,事後開始積極補發鐵合金廠拖欠的工資,償清了所有拖欠工資。更向該廠工人提供住房資金、兒童保健、醫療費、勞動保險等種種福利。

即使工運最後得償所願,亦不要把事件想得過份理想。工人所爭取到的,是他們本就應得的權益。在運動裡,他們卻要負上異常大的代價,如工人領袖在獄中所受的皮肉之苦、運動其間生計無以為繼亦造成參與者極大的壓力。事實上,這種勞資糾紛在急速市場化的中國可謂十分常見。私有化所造成的剝削加上官僚嚴重腐化,長期活在困況之中的工人,團結起來抗爭是他們唯一出路。

捍衛土地:江門反核抗爭

 

在官方發佈消息後的僅8天時間,他們便在網上發起了全市民眾到江門市政府的抗議行動,旋即動員了數千人走上街頭,要求撤核燃料加工廠興建計劃。

 

環境抗爭亦是當今中國一個常見的議題。土地與人民的生活扣連緊密,大財團為求利潤,往往妄顧社區利益,為降低生產成本而不處理污染物,肆意破壞環境。廠商所省下的成本,變相就由人民和土地去承受,核能生產亦是同樣道理。2013年,中國核工業集團(中核集團)計劃於江門鶴山市興建一所核燃料加工廠將提煉成核燃料棒,以供大亞灣核電廠和台山核電站使用。

興建加工廠的計劃來得非常倉促,江門官方所謂「徵求公眾意見」的公示期只有10天。當群眾得知加工廠將在自己的家園附近興建,大多非常憂心工廠會泄漏核輻射。在官方發佈消息後的僅8天時間,他們便在網上發起了全市民眾到江門市政府的抗議行動,旋即召集了數千人走上街頭,要求撤回核燃料加工廠興建計劃。在遊行至市政府的途中,遊行隊伍曾經衝破警方封鎖線,當局亦派出大批警察到場戒備。問及參與者遊行抗爭的原因時,他們說:

「現在有五六千人,大家高喊口號:『反對建核基地,還我綠色江門!』要求它(建核基地)滾出江門。我們會擔心一旦核輻射洩露,方圓幾百公里都被污染,等於放了一顆不定時的炸彈在家門口,即使這一代人沒事,不敢保證下一代子子孫孫不會受到危害,大家堅決反對。」

除此之外,他們亦有斥責江門市政府諮詢草率,整個工程的透明度奇低,市民難以監察加工廠的建成。但當中最普遍的訴求,是基於社區利益的考量,叫停核燃料加工廠,保障家園不受核輻射影響,從「還我綠色家園」、「我們要生命與健康 不要狗屁政績!」、「要孩子 不要核子」這些遊行口號中可見一斑。

一連數天的大規模遊行抗爭,成功逼使江門市政府接納廣大民意,叫停了核燃料加工廠興建計劃。在工業發展日益增長的中國,為了節省成本、加快生產而妄顧環境的商家比比皆是。與此同時,環保議題上的抗爭也從沒停過。工廠不負責任地排污,污染生態,後果直接由當地居民承受。江門反核只是其中一個個案,另外如霧霾污染的議題,在中國亦長期備受關注。

 

以死的決心:鄭州石佛鎮窪劉村抗拆遷

 

面對當權者重重打壓,村民經已幾近走投無路,甚至揚言要以集體自殺,迫使當局回應他們對拆遷賠償的訴求。

 

中國常有的一種發展策略,便是向農村強行徵地,再把土地交予發展商大興土木。如此一來,商家與官員就可從中獲利。這般無理的遷拆手段,引起了大量鄉村土地糾紛。位於鄭州高新技術開發區的石佛鎮窪劉村,村民們因為拆村賠償問題,於2011年5月開始抗爭。據村民稱,石佛鎮政府和高新技術開發區管委為了改造窪劉村,曾經用盡種種威迫恐嚇手段,逼村民簽名同意搬遷。當局承諾過的補償和生活費,卻沒有全額發放給村民。村民曾多次向相關部門追討賠償,但在他們的訴求仍未受理之際,發展商經已在村址開始施工,蓋了10層的樓房,售樓部亦開始接待買家。於是,村民組織了留守地盤的行動,搭起帳篷、拉起抗議橫額,為期長達41日。

然而,他們的抗爭卻遭到打壓。數百名拿著鋼管、滅火筒,身份不明的人員,突然向村民噴射滅火粉末,又動用武力,企圖趕走村民。帶著憤怒的約400名村民轉到售樓處前的空地繼續抗爭,卻遭到逾千名警員重重包圍。打壓發生過後,高新技術開發區立即成立了專門負責維穩工作的小組。面對當權者重重打壓,村民經已近乎走投無路,甚至揚言要以集體自殺,迫使當局回應他們對拆遷賠償的訴求。

事情發展到這種僵局,亦難以有好的收場。至於結果如何,筆者搜遍網上也無所獲。對於拆遷戶的苦況,可以歸納的是:他們一般也要面對非常沉重的無力感,面對前來收地的政府,村民基本上毫無談判籌碼。在中國幾近瘋癲的基建政策裡,渴望平白過活的村民往往就成了犧牲品。

 

珍重我們的自由

上面的三個例子,僅僅是中國自89年以來上萬計的抗爭行動裡的一角。當我們對國內民眾持著負面的刻板印象,加上對中共政權的普遍恐懼,以及主流媒體長年忽視中國新聞,就漸漸建立起中國人早已被馴化的錯誤觀念。事實上,由於中共非常重視政權穩定,以政治改革為名的抗爭難以發起。但在種種生活壓力下,自發組織的民生抗爭卻是難以抑止。這種運動方向即使不能與香港本地抗爭直接類比,仍能給予我們一點啓示:談及民主時,若不去強調民生議題的重要性,群眾的力量將難以積聚起來。民主不僅是一種程序公義,更是爭取政治權利的方法。以上的抗爭,雖無政治之名,卻具政治之實。

即使在民生議題上頗有進展,我們卻不能否認在中國抗爭,比起在香港,絕對承受著更大的阻力。中國公安不合理地濫用權力、不完善的司法制度、落後的人權,都使中國的抗爭者必須承受極大的代價。生活在這相對自由的地域裡,我們不是更應善用我們所有的權利,比中國民眾更積極地參與抗爭嗎?若我們在眾多事例證明之下,仍然相信中國人全然是馴民,又看不見自身的不足,就完全浪費掉自己所享有的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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