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敏

作為對逢時書室有所期待的中大同學,對於剛在善衡書院開業的逢時書店,我感到極端失望。

Part 1:逢時的同學,請不要把書的內容棄掉

逢時書室位於善衡書院陳震夏館地下,約二百多尺大。室內燈色柔黃,左邊有幾個五層高的書架靠牆而放,與中間兩個書架形成「L」狀的通道。右邊放了四、五個豆袋, 一排大小不一的酒箱製成的書架靠牆而置。店內有不少本地畫家的畫作,手作。店員坐在右邊的矮桌後,桌上貼了好些便條,寫著捐書人的資料,當場更有女子向逢時同學查問捐書的方法。也許如此,逢時書室的書價相對便宜,普遍定價二十元,心想還不錯呀——直到我走到書架前。

看得眼火爆的顏色分類

書架上並無分類標示,然而書的排列卻使人費解:梁望峯的《自由之丘上的春樹》與《我未忘情》、鄭梓靈的《踏過戀人的界線》、魯迅的《吶喊》、卓韻之的《活得像個人》……咪住,《吶喊》?喺一堆言情小說中間?

之後越看越驚心:在一連四冊、由北京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文學理論史》旁,是《誰搬走了我的乳酪》;靠著張愛玲《第一爐香》的,是《看外文成為億萬富翁》;《女性主義哲學與公共政策》左邊的,是一整排張小嫺的言情小說。天!第二波女性主義所批評的,正是這類塑造女性形象的文化產品呀。

這時有位逢時的同學前來打招呼,我便問書是怎樣分類的。

「吓,唔係好明顯咩?按顏色囉!紅色的一堆、綠色的一堆。」我想我當時因為震驚過度,以及一定程度的虛偽,才沒當場指罵。

及後翻查有關逢時的訪問,他們如此解釋:現時主流書店以書藉主題分類,局限了讀者的閱讀範圍,於是逢時希望透過另類分類方法,製造讀者和書的偶遇,打破同學閱讀慣性,譬如以書脊顏色分類。[1]我想原意的確是好的,但效果強差人意,未見其利、先見其弊。

逢時書室怎樣說也有二百本多書,毫無分類的情況下基本不知從何看起。這樣也許能消除同學對分類標示的偏見,但也使同學感到嫌煩,繼而離去——何況同學的閱讀耐性本來就不高。說真的,不是要寫這篇評論,一分鐘後我便放棄不看了。現時按主題分類的確有其弊端,但也是在茫茫書海搜索的起點,請不要將把分類的價值一拼棄掉。退一步說,即使我真的願意細看書架上的書,當一整排都是媚俗的言情小說,誰會期待,甚至留意那裏有沒有好的作品呢。逢時汲汲時製造和書的偶遇,結果卻是更多的錯過。

我認為逢時的理想落空,不僅是操作層面的問題,而是一個錯誤假設。逢時假定今日同學閱讀氛圍低迷,主因是對書店分類標示的偏見,但那顯然不是妨礙閱讀的唯一障礙——另一障礙則是對知識內容本身的偏見。那怕沒有「文學」分類標籤,當我「偶然」翻開一本詩集時,還是會因為陌生的表達形式而感到閱讀困難,讀不下去。當然上述兩者是互為影響的,但限於篇幅,在此不作細述。

「偶遇」即是取消內容

我想說的是,如果真要打破同學閱讀慣性,其實是要想辦法透過不同的形式,讓同學跨過概有偏見,接觸到書籍的內容。形式重要,內容亦是不能迴避的核心。偏偏逢時所做的,就是對書籍內容徹底的取消。

按書脊顏色分類其實完美地說明了逢時所理解的「和書籍偶遇」:通過取消讀者可以判斷書籍內容的資料,要求顧客隨機選書。逢時另一個較受歡迎的閱讀實驗 「盲婚啞嫁」,也是同樣的運作邏輯,即以牛皮紙把書密封,隱藏書的封面、作者及書名,抽取書中句子寫在牛皮紙外,製造神祕感。

但正如上文所說,以為「偶遇」可以使人閱讀陌生書籍的說法簡直吹彈即破。閱讀要耗費相當的時間和心神,並非毫無代價的。我也不敢否認的確有人會因「偶遇」而讀多了書,但我認為更有可能的情況是:書是買了,但一頁也沒翻過。我們都有過相似的經驗,因為同學或書評介紹,對某書的內容深感興趣,滿心歡喜把書買下,然後回家後發現,書架上靜靜地躺著一大堆上個月買下的書,連包裝也未拆。如果事先知曉書籍內容,並擁有強烈閱讀的慾望也不能保證閱讀的完成,逢時為甚麼認為「偶遇」可以?

其他砂石彷彿就不大重要了,但有些仍希望逢時多加留意的部份,譬如將書籍垂直疊放、把木椅子放書架前,這些妨礙讀者取書的空間佈置,空間容許的話可免則免。

Part 2: 歷史的錯位

我希望說得明白,假若不重視書籍內容的是商務而非逢時,我是不至於那麼激動的。事實上就我和我朋友的經驗,的確有人會在逢時書室投放商業價值以外的感情,正如不會有同學特意前來鼓勵商務店員,更不會有教授向商務捐書。今天人們覺得逢時書室珍貴,難免因為社會上的獨立書店經營艱難,不是要搬遷到更高樓層,就是倒閉。於是逢時書室開業除了折射出儉樸、人文精神等大學的理想價值,更召喚起二樓書店那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崇高。

由是我希望逢時書室作為獨立書店[2],請先凝視一下自己身處的位置,和這個位置的歷史生成。

參考潘詩韻的〈香港二樓書店簡史〉[3]一文以及陳冠中的《事後:本土文化誌》,香港二樓書店早於五十年代已經出現,香港本土知識份子受國際的「革命浪潮」影響,重視對社會的介入和啟蒙,深感香港文化氣息薄弱,希望辦書店去扮演啟蒙社會的媒介,譬如有龍門、一山、學津等等,至今歷史最久的,就是一九七一年開業的田園書屋。七十年代中國文革尚未結束,不少作家被批鬥,有些香港二手書店經營者如一山書店,便翻印那些被批鬥作家的新舊著述,在香港流通,讓久未曝光的史料和著作得以重見天日。

當然不同二樓書店的特色迴異,但粗略點說,當時二樓書店主要出售冷門書藉,如邊緣文學、嚴肅哲學、美術雜誌等等。由於利潤微薄,這些書店便放棄人流較多的地鋪,改而搬到租金較低的二三樓。直到七、八十年代,書店百花齊放,東岸書店 、曙光書店、青文書店等等,很大程度是因為當時有著容許書業展的社會條件——當時租金相較便宜,文藝青年籌集一千幾百便可經營書店。然而今日大型連鎖書店壟斷書業(出版、發行、零售、推擴),租金越升越高,獨立書店經營者的限制和犧牲越趨明顯,上述三間書店分別於02、06、08年結業。

今日我們覺得二樓書店有某種氣質和高貴,大概因為他們對書籍內容的重視和堅持,擔當起文化承傳的重要意義,為當時知識份子提供良好養份。哪怕在經濟低迷的日子,有些二樓書店儘管有所妥協,但仍未曾抛下對內容的堅持,保持店內文史哲類書的數目,未有違反原則扭曲自己。由是我理解對書本內容的重視,應是獨立書店的基本。

我在這裏希望呈現出一個歷史的錯位:昔日二樓書店的文化使命和承擔是真金白銀的,堅持主流以外的選擇意味著種種限制和犧牲,於是我們看見眾多書店主理人在艱難環境下默默付出自己。今日逢時也許不必像二樓書店那樣苦心孤詣,甚至不用背上文化承傳的責任,但如果逢時擁有所有香港二樓書店所缺的優厚條件(千二元月租),卻明明白白的展示出對書籍內容的輕忽,是確實令人痛心的。始終書的內容才是激發別人思考、撼動習以為常的定見,或帶來愉悅的重心,如果逢時宣稱要推擴讀氣氛卻對這一點並不敏感,其實是捨本逐末。

退一步說,本來校園裏有人辦獨立書店辦得如何,本來也無甚麼所謂,但當逢時、報章、甚至中大不斷將逢時開業說成「浪漫青年的夢想得到校方支持」[4]就很有所謂——除了可能淪為善衡書院的公關行為(多麼開明的善衡書院啊),更掩飾了香港書業的困境。我不只一次看到有報章形容逢時同學為「浪漫」、配上一張逢時同學笑得燦爛的照片[5],每次我都感到非常不安——因為每次我知道主流報章所呈現的浪漫,很多時候是通過掩去事物殘忍一面來營造的。如果浪漫是指堅持社會所不接納的事物,它幾乎注定不會被看見,一如今日二樓書店,以及管理書本的人的艱難。如果錯過好書是令人惋惜的,對照顧書本的人的犧牲視而不見,則幾近殘忍。

Part 3: 幾點對於逢時的建議

我始終認為,選書和置放方式,是書店的核心所在——那不妨礙我們去欣賞逢時書室其他部分,如空間佈置、閱讀實驗等——因為選書和置放方式,表達了你們的眼光、對尖銳書籍的包容程度,以及閱讀的態度。

同學老師捐來二手書質素參差是可以理解的,但買那些二手書,如何擺放等問題,則是逢時的選擇。我也曾辦過書展,也能夠體諒書店主理人選書時的難度,但至少像梁科慶、君比等青春成長小說不用那麼多的,而目前它們散佈於不同書架之中。我希望提醒逢時,這會使人質疑逢時的眼光和判斷能力的——都大學生了,還看梁科慶?

我希望能夠說得清楚,我中學也是讀梁科慶的,放學第一時間就是到圖書館借《Q版特工》,這類青春成長小說也的確組成了我的成長經驗。但到某個時刻,我好像在圖書館的書再找不到合適的書了——淺的太淺,深又真的的太深了。及後我對於文學的啟蒙,是在序言書室開展的。序言書室靠近坐位那一邊的第一個書架,放置了一整文學作品,其中一列標著「香港文學」,那是我最初接觸到香港文學的地方,開始認識到陳滅、蔡炎培、也斯等香港作家,讀到香港文學先行者的苦澀。 序言書室的確我提供了連鎖書店沒有的文學眼光,以及重視——這也是我今日我選擇中文系,嘗試文藝創作的起點。

當然我的文學啟蒙自然無關痛癢。我在末節試圖闡述的,是選書眼光獨到的書店,在一個人的成長年代裏,可以成為怎樣改變節奏的轉折——而那不一定創新的分類形式相衝的。由是我希望逢時的同學能夠在選書上花更多的心思,閱歷較深的教授、二樓書店都是可供參考的對象。

而回到逢時初衷,如果真要打破同學的閱讀想像,逢時其實需要建立一套、或幾套,具有問題意識(problematic)的分類方法。即你這樣分類,是希望撼動我們怎樣的閱讀定見?譬如將主題接近,但不同學科領域的並置,也許可以動搖我們「專才是尚」的意識;將漫畫放於文學類別之下,也許可以提醒漫畫被忽視的文學性,以及被嚴肅討論的價值?具體地說,譬如要使理科的同學閱讀文藝創作,去年年度作家董啟章的《練習簿》裏,以中學科目如物理、數學為題材的短篇小說如〈Physics 感情的波動〉與〈Mathematics 戀愛零〉,可能是個可以考慮的起點。

我是叫大家不要去逢時了嗎?也不是。在校園爭取到一間獨立書店,始終是可貴的事,何況逢時實體書店也只是初試啼聲,還有改善的時間。如果逢時同學願意讀到這裏,希望你們讀到責之切的同時,也看到其中的愛之深。你們有著我並不具備的行動力和執著,但正因如此我才希望你們想清楚,你們是僅滿足於開設書店的自我沉溺,還是真的要有改變?

 

[1] 明報:〈中大生校內開書店 旨在打破閱讀慣性 〉,刊於2015年1月21日,網上連結如下:http://reading.mingpao.com/cfm/BookSharingFocus.cfm?mode=details&iid=1336

[2] 見中大傳訊及公共關係處新聞稿,〈中大善衡書院推「青年才俊計劃」助學生實現創業夢——校園首間獨立書店開幕〉。連結如下:http://www.cpr.cuhk.edu.hk/tc/press_detail.php?id=1958&s=

[3] 潘詩韻:〈香港二樓書店簡史〉,見葉輝,馬家輝編,《活在書堆下——我們懷念羅志華》,香港:花千樹出版有限出司,2009。頁255-274。

[4] 見中大傳訊及公共關係處新聞稿,〈中大善衡書院推「青年才俊計劃」助學生實現創業夢——校園首間獨立書店開幕〉,「傳媒報導」部份。連結如下:http://www.cpr.cuhk.edu.hk/tc/press_detail.php?id=1958&s=

[5] 見蘋果日報,〈中大贊助學生開二手書室延續浪漫情懷 >,刊於2015年,1 月20 日。連結如下:http://hk.apple.nextmedia.com/realtime/news/20150120/53354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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