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柏融

我未曾是一個人的。

父母親人皆在,孩提時代友人相伴,進入幼稚園,就讀小學,有了班級,往後十二年便在群體中度過。我們花了近乎兩個十年,學習群居。這理所當然:人是群居的動物。廣袤荒原,險惡叢林,人類既沒有銳爪,也沒有利齒,而我們在一系列生存競爭中存活,靠的是智慧,靠合作。彷彿我們打從基因信息,就被寫入了「拒絕孤獨」的密碼,而必須仰賴群體而活。

十八歲的夏天,我試著脫離群體。

從臺灣來到香港,我告別了家人,脫離了原先的朋友圈。我有臺灣人的身分,有國際學生的身分,大一新鮮人的身分,不會講廣東話的身分……但我暫且還不屬於任何群體。不屬於群體的我,睜大了眼,豎起耳朵,在陌生的城市間,保持著野生動物的敏銳,也抱持著流浪動物的戒心。體驗是新穎的。所見,所聞,皆屬於我一個人,完完全全的私有財。儘管也是高樓大廈,相似的兩座城市,卻又不能相像,它們之間的差別,好像不是能夠言語的。我以黃皮膚、黑頭髮的保護色融入其中,只要不開口,大概沒有人能察覺:我不屬於群體。不屬於群體,感覺有點像流浪,像獨自一人的旅行者。觀察人群生活的痕跡,置己身於移動潮流之中。人潮之中,下課後的學生,女生捱著身體,男生搭著臂膀,從坡上踩著滾石的步伐下來。他們從我的身邊經過、路過。像錯過。

錯過了制服的時代,我曾是他們的一份子。

大學之後,班級的概念變得薄弱,課堂之間,萍水總是多過金蘭。沒有中學時,那樣每朝每夕近乎厭倦的共同生活,也沒有那樣三年、六年那樣長的時間琢磨回憶。我不知道,這麼一錯過,此世的緣分便是盡了。回想起中學的摯友們,原來我怠慢了一種情誼,並天真地以為我仍屬於群體,好像亙古磐石恆常不變,然而周圍的人群來去往復,錯過之後,才意識到我們已各自天涯一角。要說唯一不變的,大概也只有其他像我這樣,孤單,的主體。如果沒有期待,錯過之後,就剩下思念,思念關於意識到一段關係將永遠不復往昔,記憶只能風化、稀釋、再而劣化,終至杳無痕跡,彷彿隕星的碎片打從開始就屬於那片海灘。日本茶道講的「一期一會」,大概也就是那麼回事。主動加入,或者分類,我們總是處在群體中,讓人錯以為我與群體擁有相同本質,但是人來、人往,之後彼此之間便只能減少,而不能更多——增多顯得奢侈——如一葉浮萍繼續飄向下一個中途。

我從來是孤獨的。

將來的某天,一個人的通勤時間,生活在一個人的房間裡,我一個人吃飯,餐具有一整組,卻從來只用一雙筷、一只碗,一個人在沒有睡眠的夜晚凝望天光。一個對話群組最後的訊息是去年昨日,凍結在那一年那一個月最接近永恆的那一天,那晚飯錢已經付了卻沒有人要走,凌晨兩點問大夥要不要續攤。我害怕最美好的夜晚迎來天明之際,即是最後一個不孤獨的早晨,更勝於擔心沒有一份飯碗或找不到適合的伴侶。如果整個城市死了,像《極北》那樣,每一個日出與日落只為最後一個人而計數,當我只剩下孤獨,我該以什麼,來迎接故事的結局。

那麼,什麼是不孤獨呢?孤獨的反義詞,那會是朋友嗎?當你思考孤獨的反義詞,便發現字典裡並不存在一個與之對應的感受。那也許就是現在的狀態。我想,大學的時光是最後的保證,而我正在從孤獨的相反走向孤獨。雖然我們都知曉緣分是會散的。小學的鄰座,一定也在哪裡好好的、生活著,我們在等,等新訊息來自一個沉沒海底的群組,等一個人說要來辦同學會。但是看不見的牽絆,在我們拿起剪刀之前就已經斷開,握著線頭的一端,無法想像那一條線究竟是什麼時後、以什麼方式斷掉的。

我握著一束線頭,在海的另一端,它們謙虛垂下,如穗。一支全新的手機,新的門號,空著的通訊錄,我要再來填滿它嗎?這種努力,我想,顯得有些徒勞。如果過了三十、年近不惑,仍有狂歡,我依舊會歌頌人生中的第二個十年,那是離孤獨最遙遠的黃金時期,也是最害怕孤獨的黑暗時代。

孤獨是一杯咖啡的夢在夜晚。從定義上就是屬於一個人的感受。你問咖啡怎麼能有夢?那應該是氤氳霧靄,如綿、如絲纏繞住空間與光線打結,將往事染色,密密縫縫地交織出回憶。你在那裡,我也在那裡。可是手一揮,煙消雲散。像夢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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