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若曦

這是我最後一節和學生們提起當年的課了。看著他們半 睡半醒的模樣,怕是對我這些陳年舊事毫無興趣吧。也 對,現在的莘莘學子只想知道考試技巧,只注重升學前 景,那些血紅色的記憶只留在了我們這一群「老不死」 的身體裏,與血液融為一體,早已分不清那是過去,還 是未來……

「莊老師再見!」「莊老師拜拜!」我站在鐵閘旁邊, 撐起和藹的笑容, 把全身的力氣聚集在無人可見的手 心,緊握著四十年前的踉蹌。

當時一間宿舍住了八個學生,都是不遠萬里來到首都求 學,平時一起上下課、打鬧玩耍的我們親如家人。他們 對時事議題非常感興趣,寧願逃課也要出去參與活動, 雖然都是兄弟,我卻不能理解這樣如此幼稚的行為。 學生本就應以學業為重,哪需要理會社會上的事?真奇 怪。

但我可不願意獨自一人留在宿舍,被誤以為是「積極分 子」,既然大家都走了出去,那我也只好跟上大隊湊湊 熱鬧。 我這樣算是隨波逐流嗎?或許是吧,真奇怪。 起初我對四項基本原則也沒有多大的好感或不滿,其實 都只是寫條條框框,每個年代都會有,只要能國家能保 持穩定,經濟能持續增長就足夠了。

還記得那是第一次與數十萬人一起聚集在廣場上,肅立 默哀的時候,我似乎想到了宿舍裏的試卷,我似乎想到 了自己睡在靈柩的恐懼,我似乎想到了他當年顫顫巍巍 的模樣……

只見不遠處有幾個身影,身邊的人呼喊「不要下跪,站 起來!」的聲音此起彼伏,過於矮小的我努力張望前方 卻看不見到底是誰。有人下跪了嗎?怎麼如此卑微!他 們是為了什麼才願意做到如此地步?我猜想應該是為了 兩天前新華門的事,那時候我不在場,但室友回來的時 候大多掛了彩。是我對政治的了解不足嗎?原來武力也 是其中一個解決方法,真奇怪。

他們硬拉著我一起罷課絕食,但惡劣的環境卻令人難以 堅持。熾熱的陽光、悶熱的空氣、污穢的環境影響參與 者的身心健康,後來更有接連不斷的救護車聲在廣場上 迴盪,一個個瘦弱的身軀被抬走,來自福建的室友當晚 亦沒有回來。擾攘的人群如沙丁魚般,找不到出路。

我堅持了沒兩天,就熬不住離開了。雖然我也不喜歡什 麼「中國共產黨史」課、「思想道德修養」課,但始終 接受了那麼久的思想政治教育,真的有必要以如此方式 和自己的政府作對嗎?有時候我也會回去參與部分活 動,如演唱《一無所有》、《龍的傳人》時,卻總不能 完全認同他們的看法。我說不出什麼更好的解決方式, 但總覺得直接對著幹不是什麼好辦法。他們怎麼就不理 解我,真奇怪。後來他們也陸陸續續回來上課了。

空氣中瀰漫著血腥味,本來寂靜的夜晚突然躁動起來, 一剎間充斥著恐懼和驚慌,火光和尖叫伴隨著我逃跑的 足跡。我認識中的靜坐現場突然變成了屠宰場,男的、 女的、年老的、青少的……他們不是市民,他們只是獵 物,是槍枝和坦克車的囊中之物。

我一把抓住呆住的室友往回跑,來不及留意身後到底倒 下了多少位志同道合的英勇戰士、倒下了多少個清白無 辜的普通民眾。只想著跑快一點,再跑快一點,只要一 停下來,就連命都沒有了。「快跑!快跑!」

我們在宿舍裏輾轉反側,戰戰兢兢地感受著屋外由紛擾 轉為死寂的聲音,想睡卻睡不著,想睡又不敢睡,徹夜 難眠地掙扎著。眨了下眼,便已到天明。我一把拉開半 掩的棗紅色窗簾,嘶……

那天中午的陽光就像現在一樣,那麼刺眼,只是現在迎 著陽光燦爛離去的是這些童真的學童們,而那天伴著旭 日的只有空蕩蕩的廣場, 沒有一絲煙火氣。

後來我回到了那個曾經令人引以為傲的升旗廣場,那個 充滿熱血和青春的靜坐地點,那個承載著中國理想未來 的示威平台,卻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一切似乎都 太遲了。我環視四周,只剩下代表經濟繁榮的旅遊團。 憶起了當天半夜紛紛擾擾的場景;憶起了那個為戈爾巴 喬夫空出的半邊廣場;憶起了世界各地發起的運動和募 捐;憶起了不畏傳染病仍堅守在廣場上的,一個個閃閃 發光的生命。我記在心底,卻無人可訴。

那一年,我走到廣場上去,但一切都太遲了。我想要離 開這裏了,這個所謂「以人為本」的地方,這個重視個 人私利多於民生權益的國家,這個只會清算、控訴和通 緝青年的政府。但他們只是在爭取最基本、最基本的人 權。他們做錯了什麼?曾經我沒有站出來,因為我把事 情想得太簡單,我覺得運動是可有可無。現在我不能站 出來,因為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我覺得自己是可有可 無。 我只能離開,為了自己,也為了保存這段破裂的 記憶。

送走了懵懂的學生,我也該收拾行裝,離開這個服務了 三十多年的校園。以前堅持著自己的教育理念,是為了 這些青澀無知的孩子,但工作得太久,身心的乏累都打 擊著起初的熱血和初衷,我也漸漸失去堅持下去的力氣。

我被當年香港的繁榮和自由所吸引,現在種種倒退卻令 我步履為艱。若只說我熟悉的教育環境,已有一肚子的 苦水不知從何說起。談談考試制度如何限制教育抱負的 施展?還是聊聊教師如何被校務和教案壓垮?或許更應 該探討如何照顧老師自己的情緒問題……唉,真的是 ……算了,不說了。

每一年我都去維多利亞公園,可惜時至今日,身邊一起 見證燭光的人日趨減少。 我總會和某些老友記坐在一 起,即使我們一年只見一次面,但我們見證過十五萬市 民聚在一起的場面。雖然一開始並沒有很多人願意站出 來,又或者好像當年的我一般跟著羊群前進,但自零九 年後的十年間,更多人開始意識到,再不站出來,一切 就真的太遲了。

現在我還依稀記得,媒體不斷報道有關天安門母親、 六四酒案等事件的近況,不論是正面的鼓勵或是負面的 隱瞞,皆重建著屬於人性的小殿。重要的歷史事件不至 於被時間的洪流淹沒,還能被一一保存和記錄。

唉,那些都只是想當年的故事了。

約莫是十年前吧?通過逃犯條例後,我身邊的老友記一 個個消失了,有因年事已高而離去的,有因心灰意冷而 離去的,亦有一些不知道逃到哪兒去了。條例通過後, 原晝夜奢靡的香港也變得寂靜了,彷彿又回到了當年沒 有一絲生機的廣場上。

一起悼念的群眾越來越少,每當從新聞報導中得知前線 人員被拘捕 , 心裏「咕咚」一聲 , 前路的方向亦愈 加黯淡。大家都怕了,剩下少量熱情且有決心的呼籲者, 更多人選擇留在舒適圈中接受嗟來之食。現在我想再找 個人分享蠢蠢欲動的內心也很難了,真奇怪,這裏不是 香港。

這麼多年來我擁有的不多,一個紙箱就裝好了所有的生 活。我抱著沉甸甸的身軀,一把拉開半掩的白色窗簾, 嘶……算了吧,我能做的不多,我也沒有力氣再離開這 裏了。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地方比這裏更「值得」,但 我已沒有動力再去追求甚麼,期望甚麼了。當年我也是 滿心期待地來到這裏,獨自一人拼命奮鬥,既專注當下 亦回憶往事,但最後亦落得如斯田地。我就和普通的香 港人一樣,看不見未來,亦不願意看見未來。 每一天, 庸庸碌碌地活著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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