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歡

前言

如果從內地角度出發,六四記憶是怎樣的?對六四以及民主的理解又是如何?內地多年以來的政治環境又 是如何演變的?在八九六四三十週年之際,我們與來自中國內地的睡之(化名)同學進行了一次對話。她 從小在內地生活,高中時期曾在國外留學。對六四認知的逐漸深入使她的身分認同發生了很大轉變;同時 在內地與香港的生活經歷,使她對六四也逐漸有了更深與多角度的理解。通過她的話語,我們一起轉一轉 視角,聽聽內地的六四記憶。

(注:對話雙方的發言只代表個人立場,並不代表內地生群體。)

六四記憶

清歡:在中國內地,政府 對於六四與相關消息管控 得非常嚴。首先想問,你 是怎樣知道六四的?當時 感受如何呢?

睡之:我記得第一次接觸六四是在初二的一節歷史課上。 當時老師講到八十年代的歷史,突然有一個同學問,「老 師,你有沒有聽說過天安門事件?」那是我第一次聽到, 但因為我並不知道「天安門事件」代表著什麼,所以也 沒什麼特別的感受。奇怪的是老師很猶豫,當時她向門 口看了一眼,也許在思考要不要關門。但是最後她說, 「算了,我還是不講了。如果你有問題下課再來問我 吧。」不知道那個同學有沒有去找她,我當時也沒有再 問。

後來我高中時去了外國唸書,可以上谷歌(Google)和 YouTube。一天我偶然看到了《天安門》這部紀錄片, 花了一個整個下午看完了,然後那幾天我都在看相關的 視頻和資料,心情很複雜。我其實對中國政府做得出這 種事情並不感到驚奇,我驚奇的是「為什麼我現在才知 道六四?」

清歡:我第一次知道六四的情景和你的很像。也是在中學歷史課上,老師剛好講 完文革,就停頓了好一陣,我們大家都莫名其妙。更讓我們驚訝的是,接著她就 拉上門,關起窗,小心措辭地講了一會兒,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六四。但是同學們 即使知道了這個運動的存在,好像也不是很震驚。可能並不相信它是真的,也可 能只是當作「過去的歷史事件」而已,並不認為和自己有很大聯繫。

那你從前在內地有沒有和其他人談論過六四或者相關的話題呢?他們的反應和態 度如何?到香港之後呢?

睡之:我曾經問過我父親。他八九年剛好在讀大學,是知道六四的。可是他對六四本身 並沒什麼鮮明的立場。只是覺得學生把事情鬧得很大,政府到最後必須平息。另外我和 一些同學也說起過六四。有些人知道,但大部分是完全不了解,也不關心。大多知道的 人意見和我父親的差不多,就是對事件本身沒有負面看法,認為清場是政府不得已而必 須採取的行為。不是說他們傾向於政府,而是覺得兩邊的訴求都是合理的,所以沒有明 顯的立場與傾向。

到香港之後,我討論的並不多,主要是看媒體和聽周圍同學談論。香港對六四的重視程 度比內地明顯要高得多。相比起內地,香港人的立場非常鮮明:「六四是對民主的追求, 它失敗了,那麼這個不民主甚至反民主的政府一定要負責。」或是「政府居然能拿槍對 著自己的人民」之類的。到香港之後,我討論的並不多,主要是看媒體和聽周圍同學談論。香港對六四的重視程 度比內地明顯要高得多。相比起內地,香港人的立場非常鮮明:「六四是對民主的追求, 它失敗了,那麼這個不民主甚至反民主的政府一定要負責。」或是「政府居然能拿槍對 著自己的人民」之類的。

清歡:現在內地的政治管控愈來愈緊張。我記得我小時候還可以上谷歌,維基百 科等網站,能查看的資料還算不少。但 2009 年左右政府開始全面禁止這些網站, 最近甚至開始封禁大量音樂人和藝術作品。很多體制內的工作單位也開始要求黨 員戴黨徽上班,天天打卡學習強國,聽思想教育課……你能分享一下類似的經歷 和體會嗎?

睡之:我能很明顯感受到內地的政治環境是如何一點一點、像溫水煮蛙一樣惡化的。我 從前很喜歡聽粵語歌,體驗就比較深。像 Beyond 的《抗戰二十年》、《歲月無聲》、 《長城》、《大地》等等,這些歌的政治內涵比較明顯。然後在 2016 年的某一天,幾 乎是一夜時間,全沒了。突然消失,猝不及防。後來官方還發布了一個封殺名單,像林 夕,黃耀明,何韻詩等,都被嚴格管控甚至消失,前一陣達明一派、李志也徹底被封殺。 有些東西明明真真實實地存在,可是就是這樣,一瞬間人間蒸發了,好像從來未存在過。 這很恐怖。

Google 從開始被禁到現在也就十年吧,很遺憾我們幾乎是最後一代通過合法手段使用 Google 的人。現在人們在內地幾乎都用百度,但百度的質量和 Google 完全不是一個水 平的。當然用什麼瀏覽器是個人選擇,但是你得先有選擇的自由。

清歡:我也覺得這非常可怕。不僅 僅是質量問題,更重要的是這個 「國民瀏覽器」又是在政府的管控 之下。政府成為了「至高無上」的 控制者,從生活方方面面進攻,防 不勝防。其實說出這些話我們自己 心裏也很複雜,畢竟家人朋友全在 內地,全在我們說的這個可怕的社 會和媒體環境裡。

睡之:是的。就比如我父母,他們即使大學 畢業,有一定學識了,但也只能用百度,只 能相信百度上的東西。說白了就是大家失去 了擁有獨立思考能力的機會。雖然這樣說好 像站在道德高處去評判,彰顯自己的與眾不 同,可是事實確實如此。

清歡:但是如果我們自己就生活在這個洞穴裡面,也是很難去理解和想像外面 的世界的。我們在外面,跳出了那個圍牆,掌握了更多資料,才能說出這樣的 話。而且在內地這種環境裡,像一些國外媒體批評的那般,要人們不被信息封 閉的環境所限制,像他們那樣獨立批判思考,其實也是一個過高的要求。

六四思考

清歡:說到民主運動,據我了解,六四 之後還有很多人在為中國的人權、民主 努力、鬥爭。但是很多人都被抓起來了, 有的甚至進了監獄。你如何看待這種形 勢呢?總的來說,對於六四在中國延續 下來的民主運動,你的態度是悲觀還是 樂觀的?

睡之:其實我是比較悲觀的。具有革命性質的 運動,它的成果的轉化是一個非常漫長又往來 復去的過程。首先這對於抗爭的個體來說是很 可悲的事情;再者,現在中國這種態勢,網絡 與媒體的控制加上高科技的人臉識別,同時又 沒有公正法治的制度體系來保障人們的基本權 利,我們可以怎樣樂觀?很難說這是不是一條 「通往奴役之路」[1];而且現在即使很多人 在努力鬥爭,但是能撼動這個政權的機率越來 越小,我甚至認為很多人因此失去自由甚至生 命,是一種很無奈的犧牲。

清歡:了解六四真相對於 你的身分認同有無影響? 可以分享一下嗎?

睡之:有。但並不是說知道了六四就突然轉變,而是隨著對它 認知的深入和中國政治環境的變化慢慢發生改變。我高中之後, 雖然自己了解了六四,但對祖國的認同感還是很強的,我想這 可能對於留學生來說是比較普遍的心態。但從 2016 年開始黃耀 明等歌手的歌曲下架,我開始覺得不太對勁,之後 17 年政治環 境越收越緊,再到去年三月份忽然修改憲法— 這件事情對我 的衝擊特別大。

突然之間,我對中國的感情變得很複雜,開始思考為什麼原來 有著對它毫無保留的認同。我之前也明白中國有很多不好的地 方,但態度還是樂觀的,覺得我能通過自己的付出去改變些什 麼。但修憲之後我就對這個政權越來越失望了,原來作為一個 國家的法律基礎的憲法可以因為一個「老大哥」說改就改。

當然不是說現在完全不認同了,畢竟我在這片土地上長大,對 它還是有感情的。對於自己的身分認同,首先我必須承認我是 一個中國公民。但把文化、政治、政權分開看的話,我對中國 的文化、生活有歸屬感,但是政治價值層面完全沒辦法認同, 可能更傾向於「西方民主」價值這一邊。

清歡:你認為六四的重要性在哪 裡呢?又或者六四事件的失敗 意味著什麼?譬如有人會認為, 六四是中共政權不再具有合法性 與正當性的分界線。

睡之:對,理論層面可以這麼說。但是現實層面,我對於六四 意義的看法還是比較悲觀的。我們爭取了三十年,甚至幾百年。 當中國的運動總是當看到一點希望時,忽然就會又回到解放前。 但人的一生是很短暫的,在一個不明朗的世代,不合理的社會 結構會限制人們發揮潛能,實現自我。發生在三十年前的一場 失敗了的運動,它的影響有什麼呢?中國大部分人對六四的認 知比較模糊,又能有什麼啟示呢?我覺得六四的重要性就是讓 大家知道,曾經有這麼一群人去奮力爭取過,反抗過,中國人 並不是理所當然被「奴役」的。但是談重要性,首先還是得知 道它的存在。

清歡:香港每年都會有晚會之類的紀念活動,六四的 價值好像已經深深刻在他們的歷史記憶裡了;但我們 在內地卻鮮少聽到類似的聲音。雖然大家可能都會說, 那是政府的管控使得大家首先就沒辦法知道。我個人 的看法有點悲觀,以現在這樣的情況繼續下去的話, 假設政府管控的沒有那麼嚴,可能主動關心六四、甚 至關心政治的人還是會很少。就像我們剛剛提到的, 即使是知情的人都好像也都不太重視。我們真的應該 把所有都歸咎於政府管控嗎?你是如何看待的呢?

睡之:說起香港對六四的重視,我想起第一次去香港 大學時看見了「國殤之柱」。當時特別興奮震驚,驚 訝著「原來在學校裡可以放這樣的雕塑」。在校園裡 面放這個雕塑,第一可以讓別人知道發生過這件事, 第二是告訴大家,它很重要。這在內地是沒辦法想像 的。政府的管控確實是「政治冷感」的主要原因,首 先不讓你知道六四,切斷了許多信息來源;其次所有 相關事件全都被貼上了「反動」的標籤,香港的任何 政治訴求也都會被貼上「港獨」的標籤。在官方意識 形態和媒體輿論的引導下,人們的關注點就慢慢去向 經濟、娛樂;而不是政治價值,民主價值之類,這就 是社會、媒體環境的「議題設定」。人們有原罪嗎? 我覺得沒有。你把他們放在另外一個社會環境中,就 是完全不同的人。就好比朝鮮、北韓人願意生活在那 種極權社會裡嗎?未必。但是他們很難去創造、想像 國界以外的世界,另外的選擇。所以說雖然不能完全 歸咎於社會環境,但是它確實在「政治冷感」的形成 中起到了近乎決定性的影響。

換個角度想,「我不去管政治,只努力把自己的生活 過好」在這個不自由的環境裡可能也是一種私人化的 理性選擇…畢竟我們對所能改變的並沒有明確的預 期。

清 歡: 我 想 起 一 個 很 有 名 的「 奶 頭 樂 」 理 論 (tittytainment)。就是通過給人們「奶頭」轉移其注意力 和不滿情緒,讓他們更能接受自己的境遇,以減少少數得 益者與大多數的底層人之間的衝突,從而避免社會動蕩。 所謂「奶頭」可以是發洩性娛樂,可以是滿足性遊戲,最 終人們就會在不知不覺中喪失思考能力。感覺中國的情況 也許是類似的。滿足了衣食住行,人們就最好沉浸在「快 樂」裡,把注意力消耗在娛樂性自我滿足性的事情上,從 而減少對政治,個人權利的需求。

睡之:對。像現在中國內地幾乎泛濫的娛樂節目、真人秀、抗日神劇、愛 情偶像劇,某種程度上就像這個「奶頭」。說到底還是政府和媒體從上到 下的一個監管,潛移默化的控制。

清歡:你今年會去 維園的六四紀念晚 會嗎?你認為紀念 的意義在哪裡呢?

睡之:會的,畢竟今年是三十週年。至於紀念的意 義,至少能讓大家知道六四是存在的、真真實實發 生了的,從這個活動中我們能延續歷史,同時形成 一種凝聚力。雖然八九年的運動沒有成功,雨傘運 動好像也沒有達到目的,但是一直有這麼一批人在「前線」努力著。紀念活動就是「薪火相傳」吧,「記 住」本身就是有價值、有意義的。

何去何從

清歡:對六四,或者廣泛一 點說,對中國前前後後的民 主運動的了解,是如何影響 你個人的發展的呢?會影響 你在將來求學和工作的選擇 嗎?

睡之:當然會,我應該會留在香港或者出國。對六四、 民主運動、中國的政治了解的越多,體會的越多,就越 不願意在這種不自由的極權統治下生活。說回來內地生 活條件其實挺不錯的,但是我考慮到的最大問題是,每 天上網要翻牆;寫些敏感的東西在網上也要擔驚受怕; 買不到想看的書;看視頻查資料也困難。我以後打算往 學術方面發展,但內地也沒什麼學術自由;任何事情黨 委第一;一些基本的精神需求沒辦法得到滿足。在外面 呆了那麼多年,用 YouTube,Google 已經成為習慣了, 根本沒辦法想像沒有它們的生活。就如同柏拉圖的洞穴 理論,走出洞穴見過太陽的人就很難回去洞穴裡生活了。

清歡:今年是六四三十週年, 能分享一下你的感受嗎?或者 有無想說的話?

睡之:有的。首先我真的挺希望更多的內地生能多參加這 些紀念活動,不只是晚會,還有研討會、紀錄片放映之類 的活動。很不容易來到香港,得以接觸到不同的社會和文 化與牆外的世界,最好還是能趁這個機會了解中國歷史, 六四真相。即使了解了之後立場也不改變,至少也能聽見 不同方向的聲音,可以更理性客觀地去看待六四。

另外,我感覺到在香港的媒體環境裡,大家好像塑造了一 個敵人,叫「中共」。可是這個敵人具體是什麼呢?它可 能是一個很模糊的概念,正如中央政府是很複雜的體系, 而每一個體系各方面的職能都是不同的。我認為不能大而 化之地說所有中國的問題都歸因於「中共」。打個比方, 打雷閃電時有人說,「是天神」;但是如果更科學理性地 用可靠理論去分析閃電的成因是更好的選擇。同樣在分析 民主事件的時也最好細緻到每一環節,法律、經濟、政治 ……相比起直接對著一個籠統模糊的「中共」口誅筆伐要 更加實際。

清歡:但是現在各種內地的負面事件,追根溯源起 來,不都是在中共的操作和控制下產生的影響嗎? 這不是它的錯,不能歸因於它嗎?你剛剛談到不能 太濫用「中共」這個標籤,但也許大家談六四時會 有兩個不同的角度,一個是你希望的的理性分析, 另一種就是政治宣傳。如果是政治宣傳的話,「中 共」標籤就有它的合理性了:將政治立場轉化為政 治力量。

睡之:對,確實是這樣。但是如果你 只是一味地喊「中共暴政」,那就 只是一種政治宣傳和口號,情感上的 宣泄,並沒什麼實際價值。我認為紀 念六四,肯定不能就停留在政治宣傳 上;需要更理性、更詳細的態度。比 如去年的學生報,就出過一篇文章分 析北京的地形和學生運動的關係。雖 然六四的歷史書寫大多是理性而深入 的,但當代媒體對大眾的影響也很重 要,不能只是停於表面宣傳。

清歡:聽起來你的立場和態 度總體上比較悲觀,但是我 們很難有勇氣在沒有希望和 方向的路上走下去。你覺得 應該對什麼保持樂觀呢?或 者說你認為我們可以積極地 往哪個方向努力?

睡之:我確實對人們嘗試影響中共 政權感到悲觀,但延續六四精神不 一定只能硬碰硬地去與政府交鋒, 我們也可以在公民事務上著力。與 周保松教授在微博上寫文章,和網 友討論政治問題類似,可以通過教 育、媒體、或是其他途徑,盡己所 能地為中國社會變得更好一點而努 力。

分享至:

Leave a Reply

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