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霍漢橋

六四到底與我何干?幾乎每年到這個時候,我都這樣 問自己。我想解答的是自己到底為甚麼會關心這件事, 明明自己在三十年前尚未形成,明明我不認識他們當 中任何人,明明對中國無甚感情。可是當有人懷念起 八九民運,哀悼六四屠城,總是會刺激到我自己。

於是我開始回顧自己與六四的關係。對我這一個今年 只有二十二歲的學生來講,六四似乎從來都只是上一 代告訴我的事情。家裡沒有刻意講述這件事情,學校 也沒有,我對六四一開始的印象,是來自新聞報導。 記憶中,每年總有些時候,大台的新聞報導總是會就 六四做一些訪問,又或者播放一下燭光晚會的情況, 立法會辯論六四議案的情況等等。然後又試過玩網上 遊戲看見有一個「公會」的名稱叫 VI.IV (不是 Viu TV),看公會的描述介紹居然是說政治。記得那個公 會的負責人問我「到底你覺得六四的問題是甚麼」, 好奇之下就去查一下資料,最後就開著維基百科看了 很久很久。看「六四事件」的條目:由事件的起因開 始看,一路到學生的升級行動、趙紫陽探望學生、政 府宣佈北京戒嚴、北京市民守護學生,到最後屠城鎮 壓……一路看,心就一路沉,除了夾雜憤怒與鬱悶的 情緒,更使我開始思考何謂政治—學生為甚麼要如此 示威?政府如此鎮壓的錯誤在哪裡?慢慢再思考到, 政治到底是為了甚麼?到底有甚麼價值?我的答案 是, 政治是離不開公義的,要合符良心的,而且民主、 自由是值得追求的價值。

從基督教學校長大的我,小時候每個同學要每年負責 最少一次課室內的敬拜。記得有一年我刻意挑了六月 四號前後的時間,用敬拜的時間就是刻意要講六四事 件。當時自從知道八九民運與六四的種種,就會覺得 「我要讓更多人知道這件事情」。小時候的感受是, 政治這一回事一年裡面唯一會受到討論的時候,在我 的經驗裡,就是六四的時候。只有在那一天,我才能 問及其他同學怎樣看待政治:「一個國家應該要怎樣 做才是好的」、「學生的訴求是否正確」、「民主自 由有甚麼價值」等等,原來可以拿出來討論,雖然就 只有這麼一個機會。在初中的時候,我開始跟一些同 學聯群結隊前往維園集會。在一個沒有人講政治的地 方講政治是很困難的,只是每年的六月四日到了維多 利亞公園,大家可以望對方一眼,便開始政治的話題。 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開啟了一個平民政治討論的空 間。而這類空間,在香港這個極度個體化、去政治化 工程深入每寸土壤的經濟城市,一直是絕無僅有的。 而所以,六四的這個時候,對香港人認識政治,以及 對我們這一代認識政治,有很深遠的影響。

這個空間近年開始在網上出現:前幾年有不少關於 六四與悼念的爭論,雖然有些人的用字十分狠辣,但 這些爭論我覺得,至少是代表我們又有機會重新思 考,到底我們堅持的是甚麼。當中一個猛烈的批評是, 六四發生在中國,對中國沒有情感的人,為甚麼要紀 念六四,六四與不是中國人的人,就只是一件與「盧 旺達大屠殺」或者「巴爾幹種族滅絕」一樣的人道災難。

於是我反問自己愛不愛國。我的答案是「其實薄弱得 很」,畢竟情感是需要有經歷支持的,而我不像上一 代,根本無所謂中國的經歷,也自然產生不起一種愛 國情感;但它對我的意義又遠遠不止於「人道災難」。 從來都不是愛國不愛國的問題:看著由上一輩堅持之 下,六四的燭光建立了一個傳統,一個有關民主、自 由、良心的傳統。它直接影響著我這一代,使得我和 很多朋友,在思考政治的切入點,不是首先考慮效益, 或者對自己有無著數,而是一個政治行為是否符合道 德,它背後有甚麼價值。這一些思考的方法,沒錯書 本是可以教授的,可是你要覺得關乎自己的話,一定 要親身經歷這一個傳統,然後讓這個傳統成為屬於自 己的。這一代以新的方式去演繹,讓後浪接受前浪的 禮物,然後由後浪走自己的路。上一代透過紀念六四 這一方式呈現他們對六四的詮釋,展現他們對民主、 自由的堅持,也分享著民運人士逆權的勇氣;下一代 就在這個環境下吸收民主、自由的價值,以及對勇氣 的欣賞。我不敢說支聯會大台上的人沒有大中華情意 結,但六四的紀念對並無經過六四的這一代,就是透 過他們的追憶灌輸到我們的腦內,在這種六四的儀式 性紀念與相關的公共討論下,六四的精神 — 民主、 自由、反抗專制等等,在新的一代生根。我想對於我 們這一代,六四是一種如此的傳統。

做高中的通識專題研習(IES)時,對於我們這一代 的政治啟蒙源頭很有興趣,於是做了一些問卷,雖然 結果難登大雅之堂,但結果起碼反映了身邊百多人的 經驗:除了當時席捲全城的反國教運動影響很大之外, 居然有許多朋友是因為六四晚會開始關心政治。還記 得幾年前學民思潮成立之時,他們的口號就正正是來 自六四紀念歌曲《民主會戰勝歸來》的一句:「後有 巨浪承接這變改」:結果他們帶領了相當本土的反國 教運動,然後繼續推動公民提名運動,到了學生罷課 之後衝入公民廣場,群眾蜂擁而至希望保護的,就是 這班學生——而甚至是這個情景,也與三十年前的那 個夏天,千里之外的北京市民走向街頭保護學生,阻 止解放軍入城的情況,出奇的相似。

「無論你是愛他不愛他 還是可將那勇氣帶回家」——《家明》

從香港人對六四的共同追憶開始得到啟蒙的自己,近 年來我每次接近這個日子,心裡都會有種催迫——每 年都總覺得,應該做一點事情,要藉此機會分享多 點自己認為重要的政治價值。三年前在上系會,面對 六四的眾多爭拗,自己用了很多時間整理自己對六四 的理解,最後與莊員寫了一篇聲明;去年人在異鄉 心裡很忐忑,最後用了兩三個小時在 Instagram 發了 十多個 Story 作為「懶人包」,因為覺得玩 IG 的朋 友好像比較少留意政治,就想利用這個機會講述我知 道的六四給許多年紀比我可能還小的朋友。今年為了 六四,選擇參加基督教的六四祈禱會並作分享,對著 許多比自己老兩倍的上一輩,見證他們對六四的堅持 到底對我有甚麼影響。

眾人的六四記憶帶給我的,除了對政治的認知之外, 更是一種行動的勇氣,展示原來除了屈服在強權面前, 屈服在現實面前,我們還可以拿出勇氣,為世界美好 多一點而奮鬥;或者,至少卑微的在自己的崗位上謀 求空間,謀求服從大勢以外的可能性。於是我答應自 己, 無論畢業過後處於甚麼境況,這種精神,莫忘莫 失。六四與我何干?它以這個方式存在於我的記憶, 影響我的行動。而當有許多人都有如此的記憶,六四 就以這一個方式被記住,八九民運的精神就如此被活 用,而且一直影響著香港的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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