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訪︰徐詠然

受訪者:劉善雅博士(Ann),中大生物醫學學院高級講師,自 2012 年起擔任員總會長。近年忙於一腳踢搞學院的新 Program 之餘,仲要成日代表員總辦會務、密接高層電話,阿 Ann 的耐力同實力實在令人驚歎。

受訪者員總會長阿 Ann

訪問者:徐詠然,曾就讀中大並參與學生報工作,現入職中大不足半年。同阿Ann結緣於中大佔領戰期間,11月15日的一場即興在龐萬倫舉行的師生交流會上。同晚在員總會室躲避防暴警察期間,遞信入會。

前言:
香港中文大學員工總會(員總)是職工盟的屬會,也是大學及專上院校工會聯盟(簡稱大專聯[1])的成員會,成立於 2004 年。當時大學削減開支,引起「肥上瘦下」的風波[2],一班員工在抗議期間組織起來,後來成立員總。

員總旨在維護受聘於中大之員工的權益,也會就各種中大政策發聲,如反對院長委任制、反拆烽火台等。相對中大原有的兩個工會(香港中文大學職員協會(職協)及香港中文大學教師協會(教協),員總是一個較進步及抗爭性強的工會,亦不限制會員的工種,兼有基層職工、行政人員與教職員的特性。

很多人會好奇:員總在今次運動裡做過甚麼?有沒有呼籲過罷工?又有甚麼難處?我們有幸找到現任員總會長 Ann 為我們一一解答。

員總會員佔全中大各類別全職員工之比例

中大全體員工的聘任合約條款(註)甲類
(教授、高級管理人員)
乙類
(講師、一般行政人員、技工及監工等)
丙類
(非技術工人)
總人數
員總會員佔員工比例134 / 1447691 / 5794129 / 755954 / 7996
員總工會化比率9.26%11.93%17.09%11.93%

資料來源:全中大全職員工數字由校方提供予員總,統計日期為 2019 年 11 月 30 日,當中校方稱全職員工為「全職教員」。員總全職職員會員人數由員總提供;連同已退休及兼職職員,員總共有 982 名會員,統計日期為 2020 年 1 月 1 日。

註:中大聘任員工的合約條款分為甲、乙、丙三類服務條款。一般定義下,甲類包括教學(主要指教授級別)及同等管理人員;乙類包括講師、行政、專業、文職、秘書、技術員及其他職工職位;丙類包括基層非技術工人。

資料來源:人力資源處網頁及僱員手冊(按服務條款)(英文版)。

***為清晰起見,訪問內容曾被編輯 ***

訪:你由幾時開始加入員總?

A:我在 2008 年年尾入職中大,在「導師正名」事件[3]期間接觸員總,2010 年入會。那時我很多口,又覺得他們很有心,就開始幫忙。沒多久,他們說不如你去選理事吧!我第二年就開始做副會長,之後就做會長,做了差不多八屆。

訪:那你一定見慣大場面了。在反送中等大型社會運動上,員總的參與是如何呢?

A:以往無論是反國教、雨傘運動、院校自主[4]等議題上,我們都算行得幾前,當然總有進步空間。今次反送中6.12我第一次出去,沒想過可以帶十幾個同事以罷工隊伍出動。那天出面勁放催淚彈,我們躲在海富麥當勞,感受很深、很憤怒。

之後我們發出了不少聯署和聲明,也曾呼籲過罷工,6.12、8.5 都有。9 月那次我們就沒有呼籲,當時我們有問過同事,大家都說入學有很多東西要處理,不想推給其他同事,但其實大家都想參與運動。那時興快閃,我們就在 8 月 5 日到沙田參與集會前,臨時加插了百萬大道快閃活動,也有同事響應。

員總在 11/10 發出譴責警方性暴力的聲明

欲「罷」不能︰工會內部的會員組織

訪:同學們一直很著緊這場運動,會問「點解罷唔到工?大人點解唔罷工幫我哋班細路呢?」

A:我們有同學生會、反送中關注組傾過,他們說你們不如罷工啦,你罷工我們就可以順便罷課。我們有講一些難處給他們聽,感覺上學生當刻的反應是「你們一定是不夠進步」、「有保留才覺得做不到」。

但沒有辦法,無論多聲嘶力竭地call罷工,不是每一個工種都罷得成,又不是每一種罷工都影響到運作。作為一個老師,我教完書我不做其他duty吧。但這沒用,罷教才有意思。

我跟同學們說,你們又要求老師錄 lecture,又要給你們寬鬆處理計分,老師罷工的話,是不會跟你們處理的呀(眾笑)。他們要理解,罷工不是一個口號,盡量不要將之浪漫化。

訪:搞罷工點都要整合中大員工的意見,不過應該會有人不同意「裝修」呢類行為,對嗎?

A:的確有十幾人退會,也有人發電郵來罵我們不能代表所有會員,質問我們有沒有開大會、通過投票的呀?不過,令人感動的是,據我們估算有 60 人在去年 7 – 9 月期間因為反送中運動而入會,10 月至今年 1 月則有 34 人,還有最少 7 人成為了我們的義工。

有 990 個人支持你,但有十個人罵你,你會覺得那十個人的聲音特別刺耳。民主的立場就是要優先處理大多數人的關注點,但做工會,每一個會員都得來不易,有時會變成了藉口,大家會說「唔好啦,不如我們行得中間派一點」,但事實上不可能。

昨天大專聯季會上,城大說他們會出電郵讓會員投票。這樣也不難做,起碼有認受性,大家條氣順些。

訪:也是。有時員總的聲明內容只在理事會裡通過,同事也會有意見。

A:會員選了理事作代表,由我們去做決定是很合理的,聲明這些我們覺得大方向正確就可以。但摒除這點,我們是可以多下功夫。我們常說不夠人,但其實也可以多問會員意見,或發起網上投票。這當然會有風險,通過不了就糟糕,也要花更多時間。

訪:始終也要通過測試,才知道實際上有多少會員支持你的立場。花多些時間接觸更多會員,可以集體決定參與抗爭,像是一起決定按下核彈掣一樣。

A:一定的!有會員參與又有另一番體會。

訪:要得到會員的信任之餘,組織基礎也很重要,如工會在不同學系、書院有沒有聯絡人等。在會員網絡上,我覺得香港絕大多數工會(包括員總)都頗為弱勢,此時此刻要發動罷工真係極之困難。

A:其實你說中了要害。外國的工會是很強勢的,而香港整個制度與法律都不太保障工會的集體談判權,這是大家要爭取的。最近有同事主動幫忙組織,主要都係因為今次運動煲到今日的地步。但風平浪靜時,大家的意識總會弱些。

始終有一班人不太意識到工會的力量可以有幾強大。其實工會做的所有事都一定是以人為本。人不參與、不加入的話,工會點壯大呢?

訪:沒錯,工會同一般的關注組不同,後者是我有幾丁友衝出去、搞記招就可以;工會需要代表會員,身位很不同。

另外我想知,今次運動收集到的 contact 打算點用呢?

A:我們以往做法是維繫一些以議題為本的關注組,引起大家關注。很多人常常覺得事不關己,職工不關心教員升遷、教員不關心職工調更,但大家見到我們一路有做不同議題,就會信你真係有做嘢。始終成員有更替,要維持到一班有幹勁的新血很重要。有時我們工會的人責任感太強,覺得自己要做足一堆嘢,其實我們可以多放手一些。

訪:找多些會員做學系代表,已經可以壯大聲勢,目前要招募人不難呢!

A:好提議!我們可以積極考慮。

欲「罷」不能︰校方壓力與罷課協調

訪:講返當前形勢,你們短期內都不會再 call 罷工嗎?

A:對,很坦白說,我們不敢叫人罷工。作為負責任的工會,我們會對同事說,面對政治罷工,這刻真的保障不到你。我和人事處處長談時,她說「罷工,得!我哋無話唔俾你罷,但呢個係政治罷工呀!」

其實很多同事有參加 8.5 罷工,事後個別部門有留意當日缺勤或請假的同事,以我理解是沒有後果的,但他們被建議最好補請假。有同事來問工會意見,我們最後要說,今次真的處理不到,可能你真的要請假,這種衝突沒有意思。

訪:你不說我也不知道。叫人罷工,有人響應了,最後竟然收到 call 要補請假,很搞笑。

A:是呀,但好過收警告信吧。有些原則你要堅持,但有時你也要be water。大家知請假不算罷工,但你可以點呢?還有同事被罷工,上司指著他罵︰「點解人哋準時返工,你唔得?」我覺得這是欺凌,但最後事主都說算了。

訪:我想沒有出聲的人有更多吧。在 call 人罷工之前,大家有責任理解以上提到的困難。你又如何理解罷工與罷課之間的互動呢?

A:那次會面上,學生表示罷課完全搞唔起。他們會這樣想︰「你不罷教,我又暫時沒想過承擔休學的後果,唯有抱著『衰仔』心態來上課再出去啦……」這我都理解。這是雞先定蛋先的問題:是我們不罷工,所以他們不能罷課,還是相反?

訪:其實你想想,返工壓力這麼大,出席率關乎你有無得續約、升職,所以通常是返完工或偷偷請半日假出去,其實同學生的邏輯很接近,甚至更加合情理。

A:為什麼說「和勇不割」呢?我想他們都很體諒成年人的包袱。一方面我希望他們理解,這件事並不容易,另一方面我覺得後生嫌大人想得慢,大人嫌後生太激進,雙方的溝通永遠都不足夠,要keep住做。

訪:有些大人比學生行得更前,也有很多學生只想考好個試,有時大家的想法相差不遠。

三罷以外︰為何要認識員總?

訪:反送中以外,中大職員作為你們的服務對象,你覺得他們為什麼要認識員總呢?

A:我有一定的工作經驗,覺得剛畢業出來工作的人不會很關心自己的權益,可能更著緊幾多錢人工、有無醫生睇,這些是很表面的。你在一個工作環境穩定與否,其實與它的架構、管治很有關係,尤其我們是個有七千多名員工的機構。

如果你沒有意識到這點,你還是……算幸福吧,很容易滿足於現狀。但你期望自己在這裡有發展時,自然會關心多些,否則很難更進一步。員總的定位是一個積極、進步的工會,我倡議中大的大小議題時,自己都能更加認識大學。當然,這是個人選擇。

訪:你的前提是他們都知道員總的存在,只是選擇不理。但就算是我這種工會意識較強的人,都是在不久前才想起員總。

A:你帶出了我們常常檢討的會員招募問題。我們以往有出會訊,近年太忙所以暫停了。原定去年 11 月舉辦的會員招募週,也因為運動形勢而被迫取消,另外定期的瑜伽班等興趣班也受到影響。一開始要用軟性手法吸引同事,但最有效突出形象的始終是倡議議題,不過需要時間才有成果。無辦法,每一樣都要做。

訪:員總最近出了一些意見收集、聯署結果公佈的 Facebook post,似乎都有些成效。

A:對!Facebook專頁多了百幾人like,我也很開心。

訪:你覺得學生又點解要識員總呢?大家只因為三罷才對工會有興趣,這可以很快消去。

A:員總較常與中大基層關注組和學生會合作,這些組織的成員不難明白甚麼是一個工會。對一般同學來說,工會比較陌生,但其實職員在學校遇到的各種問題,學生未必知道。可能你每一日返學,見到一個 Part-time 老師,他遇到什麼阻滯你都不知道。某程度上,認識工會可以讓學生從另一個層面關心學校。當然,學生自己都有很多問題要兼顧。

訪:況且學生要啲咩,其實都會麻煩到職員,甚至有時要他們執手尾。例如依家大家會在校園四處寫標語,這當然是政治表達的基本自由,但我們很少想過工友面對上頭壓力,每次都要清得好辛苦。見到這些矛盾,我也很無奈。

工運動態︰自發+組織=新可能

坊間流傳的罷工文宣

訪:講開塗鴉,大家一定有見過街上「組織工會」的文宣。這有沒有為工會運動帶來新機遇呢?

A:好問題,那次我跟職工盟去開二百萬三罷聯合陣線的會,年青人的快來快往令我印象深刻,和我們以往的工會做法真的很不同。理念上他們要推動罷工,但我擔心他們沒有意識到,很多組織上的事情你要做足,不是「吹雞」吹罷工就可以。

訪:好的是,現在大家更願意站出來。我一路不太喜歡「去大台」的傾向,覺得不少行動上的不協調很令人洩氣。但區選時我發現每個人都很踴躍,爭住講「好,我去監票」、「有咩要我做」。透過自發,的確有很多新力量爆發出來,這在以前的政治動員裡不會發生。

A:以往大家的心態是︰「大台講晒,我做聽的算了」。工會組織也一樣,以往人們抱著觀望態度,心想「你們工會牽頭做就支持吧,我自己就未必做了,靠你們吧」。但現在你會感受到大家有一種自發性,會覺得起碼自己要肯落水先;想用個案帶起議題,起碼要肯share自己嗰個案先,匿名個案很難跟進。

訪:同時,這種自發的機動性也需要某種形態的組織去支撐,兩者需要結合。我覺得大家慢慢開始意識到這一點,例如在二百萬三罷就組成了聯合陣線。

A:對於這場運動,我也有掙扎的地方,例如是否每每也要打破玻璃呢?我明白大家想製造 noise,但你可以用其他方法。我的觀察是,大家想做些事,但不知可以做什麼。那時我帶著一班職員去集會,學生自發地又執垃圾又派物資,我們一班大人只能呆站著,心裡很不舒服。

我開始有個體會︰每個人能在運動中找到自己的角色十分重要。反過來,我最不喜歡有人指點我做嘢,我會覺得你「屈」我,我會寧願自己去認投。

訪:我覺得幕後做組織,打電話、製圖、打會議記錄等都很重要,很多人未完全發掘自己可以參與的面向。今次大家會主動找,也會善用自己的行業專長。

A:之前聽新傳學院院長李立峯講,目前運動以 communication replace organisation(以通訊取代組織)作主導。但我會想,組織工會一定不可以這樣,否則等於大家玩快閃,只能取得一個短暫吸睛的效果。

回到工會,始終搞罷工基金、工會教育等傳統做法是有必要的。工會的功能不僅是用來罷工的,罷工只不過是你的其中一種行動而已,大家要認清這一點。

訪:沒錯。大家要正確地理解工會,才可以推動更有效的工業行動。

參考資料︰

大學及專上院校工會聯盟網頁
陳秉鳳,〈任重而道遠──訪問員工總會理事吳曉真〉,《中大五十年》,2017
8所大學的教師、職員工會和關注組,〈公佈「院校自主公投」結果新聞稿〉,2016年3月24日

註釋

[1]︰大專聯由六所院校成員(中大、城大、浸大、教大、理大及職訓局)共七個工會於2011年聯合組成,並於2013年加入職工盟。關注議題包括:學術自由與院校自主、大專撥款機制與準則等。
[2]︰2003年底,當時政府出現嚴重財赤,政府後來宣佈04/05度大學資助需削減一成(約十一億),中大校方提出調整員工薪金,而基層員工減薪百分比比高層高許多,引發基層工友及其他不滿此「肥上瘦下」政策的職工、學生、校友抗議。
[3]︰2009年底,中大校董會不顧員總反對,向立法會提出修訂《香港中文大學條例》以更改「教師」定義,使導師不被包括在「教師」之列,意味待遇較差和不穩定。幸而立法會要求校方重新諮詢,員總即發起「導師正名運動」,成功爭取導師正名為講師。
[4]︰2016年3月,員總是八個發起「院校自主公投」的大專院校職工會之一。此公投讓八大全職教職員就兩項議題表達意見:(一)取消特首任命校董會/校委會成員的權力;(二)增加兩會民選教職員與學生代表比例,結果4,520票中,高於90%的人贊成上述兩個議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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