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蔡美琦、李健豐、梁日恆
文:蔡美琦

訪問約在醫護罷工結束後的第二個星期,這天剛好是 醫管局員工陣線(下稱工會)舉行常會的日子。理事 一邊吃著外賣飯盒,一邊忙著與其他人更新工會近況:「條數嗰邊點樣?」、「陣間仲有其他訪問要做 」,而更多的討論圍繞不為外界所知的組織連結和面貌。在工會擔當理事的司庫 Chris,以及核心成員秋仔(化名),從參與反送中運動到籌備工會,再於 2 月發起一連五日的醫護罷工,隨著身位與社會事件的改變,兩位見證著工會集體力量的形成。

從反送中走到工會

積極參與運動的 Chris 和秋仔在成立工會之前,曾舉辦過數次集會,如 8.2 醫護界愛丁堡廣場集會、9.2 跨界別罷工和集會及 10.26「尊重人權 克制警權」集會,觀察到集會和工會組織者身位的不同之處。一向以「無大台」為號召的反送中運動沒有鮮明的領袖或組織,運動中強調的個人,與工會強調的集體成了很大對比。

運動期間的集會是短期而單一的行動,例如 8.2 聲援八五大三罷,10.26 譴責警方在醫院的暴力和違規,目標清晰,亦不會有後續部分。Chris 形容「工會係一個長期作戰,會因時勢而有唔同訴求」,就如內地爆發武漢肺炎後,工會提出全面封關等五大訴求 [1]。而 工會的未來目標是關於醫患比例、晉升前景和上司下屬關係等勞資層面的矛盾,「其實係一個好漫長嘅過程,同一次性嘅集會好唔同,完咗個集會我哋嘅角色就完咗,但工會嘅角色係會持續落去。」

運動集會的搞手與參與者關係比較疏遠,欠缺具體溝通,秋仔解釋集會因應社運訂立主題,吸引市民參與,不需要標誌性的帶領人物,「群眾唔需要知道組織者係邊個」,也甚少有相互溝通的機會,只是個「One-way delivery」的過程。工會較為著重組織性,和會員有很多互動和討論,籌委也要「企出嚟」代表工會。會員能表達意見、處理工會事務、參加會 員大會、投票,甚至競選理事,在這個過程中建立長遠的關係。當然工會絕對不是下指令的角色,當中包含很多民主協商成分,會幫助有訴求的會員爭取權益,強調不是單向的傳遞。 

罷工是如何煉成的?

肺炎爆發之始,最能牽動醫護界的情緒是憤怒——面對政府和醫管局。林鄭冷處理民間和醫護訴求,拒絕與工會代表會面,後來也以「擠牙膏」式回應工會提出的五大訴求;對醫管局的憤怒更是日積月累所致。對比 2003 年「沙士」時期,醫護有充足裝備,高層也會落區。如今的醫管局完全沒有展現對員工的支持:裝備不足、高層完全不聞不問,導致員工士氣低落。秋仔說「只要政府回應到訴求,我哋就唔會罷 工,我哋提出呢啲訴求都係為咗保障市民嘅利益。」

單靠滿腔憤慨是不可能達到成功的罷工,工會因此需要制定詳細的罷工訴求和計劃,以確保會員是在進行具影響力的工業行動。

在制定院內訴求的過程中,工會能體現民主溝通的精神,如在不同醫院的 Telegram group 得知裝備不足、隔離政策不透明、工作安排混亂的情況,從而得出要求充足裝備、隔離病房等要求。可惜的是,由於武漢肺炎事出突發、分秒必爭,工會未必有太多時間與會員在眾多細節上達到共識,如檢疫程序的細節。但對於封關的技術性訴求,工會傾向跟從行內袁國勇、何柏良等專家的意見,會員對此也沒有太大異議。

儘管會員都對政府和醫管局不滿,但罷工於香港而言仍是不常見。秋仔說同事充滿疑惑,「擔心罷工嘅合法性、保障、人數力度、工會背景,乃至於成個罷工嘅過程係要投票、跟規則去罷工、簽到、開會等等,有同事可能係全部都唔知」。隨著工會講解罷工流程和實際內容,釋除不少會員的疑惑,加入工會的人數也不斷增加,工會公佈新增會員人數和職系等數據,帶來鼓舞。最終會員大會的投票反映到員工的支持, 罷工方案取得 3000 多票贊成、10 票反對,罷工勢在必行。 

有了這些前期準備,到底罷工實行起來是怎樣的?首先,工會收集了所有參與罷工會員的姓名和職系等資料,整合後遞交給醫管局,簽過名的同事不可能「縮沙」。第二,工會之於罷工不可缺少的地位,在於它是法律下的保護傘,只有註冊工會發起的罷工才有法例保障,因此工會不建議會員以請假模式罷工,因為「真係 Absent from duty」。而罷工的影響力也是建基於一定人數的員工離開工作崗位,並從中展現集體的力量。第三,罷工會員需要每日報到,讓工會統計參與人數,也能反映罷工的畫面給社會看,告訴大眾「有幾多個人參與罷工、點解佢地咁不滿」。事實上,社會大衆都能看到報到街站每天維持長長的隊伍,參與者並非第一日請假後便回到工作崗位。

然而,在媒體激昂的報導背後,員工也面對著巨大的職場壓力。上司軟硬兼施、威逼利誘,態度好一點的會說「其他同事應付唔到」,希望員工返回崗位,惡劣的就直接恐嚇員工會發出警告信,甚至說「唔返工就犯法」。醫管局也曾發電郵給所有罷工員工,企圖阻嚇他們。雖然工會已盡量說服和解釋上司是在誇大其詞,但也有不少會員因不清楚法律而被嚇到,又或者不忍其他同事太辛苦,決定返回職場,罷不足五天。

罷工第五天,工會發起投票,詢問會員是否願意繼續罷工,門檻為 6000 人。結果約有 4000 人反對,比率達 57%。秋仔指,延續罷工較首次發起的要求人數高,原因是策略上的行動升級。首幾天罷工的人數維持在 7000 至 8000 人,後來回落至 6000 多。會員都明白延長罷工意味著行動升級,但是罷工人數一直下降,甚至比第一個星期少,工會便失去話語權,在僱主角度,醫管局是不需要回應的,變相只會平息了罷工。在影響上,罷工期間沒有處理的病患個案所造成的醫療壓力,繼而迫使醫管局作出回應。越來越多人復工只會減少威脅,令其他人沒有信心繼續罷,目前可動員的人數已經見頂。 

罷工是成是敗

香港工運向來勢弱,工會更予人「蛇齋餅粽」 的印象,這次罷工到底能否增加民衆對工會或工人運動的信心?秋仔覺得仍然很難判斷,不同人對醫護罷工都可能有不同想法。就成功的部分而言,是次罷工能按計劃完成,展現了規劃過程和實際執行的面貌,工會也能以罷工的威力與醫管局談判,成為外界參考的例子,也是由自發性罷工走到有組織罷工的重要一步。 另外,罷工的影響在於迫使政府封關,雖然政府的封關措施和時機遠遠未達到訴求的標準,但民間也會有很多聲音認為「如果醫護人員唔出嚟,政府可能連呢啲關都唔會封」,政府的確「擠咗兩次牙膏地封咗關同做強制隔離」,當然這點是成是敗,還是要看大家如何判斷。

談及罷工未做到的效果,固然是政府和醫管局沒有回應五大訴求,秋仔認為會員付出代價罷工後,可能因為罷工的策略、活動或僱主強硬態度等原因而失敗,「工會好難畀到會員一個交代」,尤其訴求一個都達不到,醫管局毫無誠意,甚至不承認工會的地位,會員難免感到灰心。

秋仔認為由於社會關注點放在封關,欠缺討論醫護裝備不足,自然令壓力主要放在政府身上,變相醫管局「只要唔回應,拖到去罷工第五日已經贏左」。再加上醫管局是公營機構,罷工的經濟損失對它的影響不是很大,而工會也要擔心醫療服務會否受到很大影響,不可能全方面罷工,所以需要依靠社會氣氛向醫管局施壓,「當罷工持續唔到落去嘅時候,醫管局就可以完全無視我哋」。這有機會削弱會員對工會或罷工的信心,認為罷工沒有用,以後未必會再參與工業行動。

至於是次罷工會否影響未來會員參與工運,其實仍是難以判斷。一來牽涉到未來社會事件的嚴重程度,或會員能承受代價的大小。相反,就算今次罷工未能達到訴求,但如果工會能夠保護會員免於秋後算賬,提供法律援助,甚至在官司勝訴,亦會塑造一個成功的形象。因此應該由不同方面看成敗。

 

未來組織之路

罷工因疫症爆發而變得急切,Chris 也坦言, 本來工會在醫院的組織聯絡仍未完善,較難有由下而上的參與,未來的組織方向會想放在院內的溝通,在每間醫院建立 Telegram group, 收集不同病房和部門的意見,建立網絡。現在就著罷工已經有很好的溝通時機,例如可以收集秋後算賬的情況,或者裝備不足的問題。目前醫管局的指引不足以回應各個病房或醫院面對的情況,工會因此會整合大方向或常見問題向醫管局反映,讓同事可以就 Guideline 對抗上司的打壓,「本身諗住喺院內深耕細作,分析返每間醫院嘅形勢,之後再睇唔同 Chain of cluster 係點樣。」

面對反送中的政治分歧,Chris 和秋仔認為「工會嘅中長期目標都係不分黃藍嘅勞工訴求,例如醫療改革、護士比例等等,我哋將來想做嘅嘢係細分唔同界別醫生、護士同專職醫療,了解佢哋訴求(去爭取權益)。其實我哋係因反送中而出嚟嘅工會,但唔會淨係因為反送中先會出嚟。」

筆者認為今次罷工為香港工運歷史打開新的一頁,從組織到執行,都能展現緊密的合作和協調,更向大家示範了「何謂真罷工」。然而,反送中下的工會潮帶著鮮明政治色彩,要求政府政治改革。工會若要有足夠力量,單純吸納「黃絲」會員並非理想做法,工會應如何連結說服「藍絲」同事?面對政治分歧,於爭取勞工權益的工人運動又能否動員最大力量?今次罷工可謂不分黃藍,員工都因意識到危機而加入工會, 可見他們能夠超越政見的矛盾。長遠來說,工會要解釋民主和民生密不可分的關係,這也是工人賦權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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