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城城

可能是世界上最不離地的文學

近年,Dark tourism 的風潮一再興起,旅人不復仰慕於美侖美奐的典雅建築,反而一頭闖進古靈精怪甚至令人毛骨悚然的悲傷角落。在芸芸國家中,拉丁美洲大概是不少 Dark tourist 的熱門之選。說起拉丁美洲,每人腦中的畫面大概不盡相同,可能是巡逡於舊城貧民窟的武裝毒販,可能是菸不離手在雨林游擊的革命分子。拉丁美洲的暗黑與豐盛,似乎不可能以二三句概括。機票太貴,拉丁美洲的體驗始終不易得到,幸好我們有了文學,然後,那一片遙遠土地上的苦難便忽然來到面前。讀過拉美文學,我們很難再認為文學是「離地」的,畢竟每行文字都透射出赤裸又斑斕的現實,讓我們無可迴避,只能直視。

拉美製造的文學特產

薯仔、甘蔗、可可、金銀銅鐵⋯⋯拉丁美洲土壤豐饒,產物纍纍,文學作品也不例外。我們說「拉美文學」,並非懶得區分委內瑞拉和瓜地馬拉的文學,而是因為,拉丁美洲自古就是一個有機的文化共同體。她身上 22 個國家所負的命運,同出一齣悲劇,乃至各國人民普遍有著「泛拉丁美洲」的身份認同。自十五世紀,西班牙人入侵印加大陸後,拉丁美洲便不絕於殖民者的奴役和蹂躪。舊的殖民者走了,新的殖民者隨即又來,永遠把持壓倒性的帝國姿態。如今,美國挾住鉅大的資本及國際話語權,依然擄劫著拉丁美洲的種種資源。在資本帝國主義的黑霾下,多國的人民亟欲改變,卻間接促成了民粹領袖和獨裁軍人的興起,體制腐朽,社會失序,信仰無力。先天的豐饒與後天的貧瘠,外來者的蠶食與原住民的反抗,權力關係的錯綜複雜和矛盾拉扯,一一交纏在這片憂鬱的熱帶。在野性、混亂的拉美時空,無人能夠整合出理性、結構的脈胳,於是,那裡的作家為我們推演出一種新的視角——光怪陸離、虛實交疊的魔幻寫實主義(Magic realism)。

再讀一百年仍是孤寂

《百年孤寂》由哥倫比亞作家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所著,為長篇小說。書中的虛構小鎮馬康多,承載了連綿七代的波恩地亞家族史。在宏大的時空架設中,沒有主線情節,沒有男女主角,只有流水一般的魔幻敘事,以及眾多個性鮮明的人物——發動 33 次革命的上校、飄上高空的絕世美女、終日被黃色蝴蝶縈繞的工人,更多更多。悲劇在代與代之間循環流轉,直至最後一代發現家族的命運早已寫在羊皮紙捲上,一切原來注定滅亡。

不少讀者嘗試歸納《百年孤寂》的質性,有人說它是拉丁美洲的寓言,以家族映照民族興衰;有人說它是關於孤寂的詞典,縷述了生老病死的孤獨、革命的孤獨、先知的孤獨、後覺的孤獨等;有人說它是一場夢,一場再也真實不過的夢,史實與虛構互即互入,譬如小說中的香蕉大屠殺在歷史上真有其事。又或許,《百年孤寂》是一份反抗。小說裡,幾乎每一名角色都不滿於現實,不甘於現狀,他們舉止怪異,無從揣摩,有人拒絕自己最愛的人的表白,有人為自己縫製壽衣,有人廢寢忘餐研讀梵文。仔細一看,從不有過所謂「正常」、「普通」的人,他們的存在全是為了反抗,反抗家庭、反抗婚姻、反抗權威,甚至反抗死亡。

但更根本的反抗,埋在小說的結尾——馬康多小鎮在颶風中化為烏有,而最後一句如是說:「風將會摧毀這座鏡子之城,將它從人類的記憶中抹去,所有羊皮紙捲上寫的一切從一開始到永遠都不會再出現一次,因為遭詛咒的百年孤寂的家族在世界上不會有再來一次的機會。」明知結局如何,明知悲劇如此,我們仍會自甘沉溺,一直看下去,直至走到那個再讀一百次也無可挽救的末端,在烈風之中感受絕對的孤寂。讀著讀著,我們都成為了打破詛咒、解除宿命的人,因為正正透過開卷,波恩地亞家族的故事又再一次被講述出來。這就是馬奎斯佈下的一道悖論——他在講述一個注定不被講述的故事。故事中,所有的反抗者皆轉瞬成空,唯一成功留到最後的反抗者,便是讀到最後一頁的我們。在 1982 年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典禮上,馬奎斯說:「只要我們心懷信念,遭詛咒的百年孤寂的家族在世界上,將最終、永遠,擁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我們就是一本擁抱記憶的書

馬奎斯曾言:「活著是為了講述」,那相信對烏拉圭作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Eduardo Galeno)來說,活著是為了憶記。若《百年孤寂》是一場完整的長夢,《擁抱之書》則是一堆夢的囈語。同屬魔幻寫實文學,前者是小說,卻逼真如現實;後者是紀事,卻奇幻似小說,對讀之下,虛實交織如一。《擁抱之書》收錄了 191 則極短篇故事,見證著不同拉美國家、不同卑微人民(包括作者自身)的「日常」經驗。在拉丁美洲,分崩離析就是秩序,千瘡百孔正是日常,然而,或受其記者專業影響,加萊亞諾以洗鍊、冷靜、近乎克制的筆調,書寫波瀾迭起的荒謬故事,反差奇大。

加萊亞諾曾身陷牢獄,流亡異地一生波折,但其文風平實,不花俏不煽情,恰恰是對極權政府的一記直球,乃至向宗教提出冷峻質疑,如:「他們不僅向馬雅神靈祈求幫助,也向基督教的神祈禱。他們空等答覆。沒有一個神開口,神都成了啞巴」。拉美世界如繁雜之林,概不可能透過一面鏡子便得見全貌,於是加萊亞諾為我們帶來一些碎片。全書的故事之間沒有刻意串連,沒有既定順序,但我們拾取細碎的片段,或能湊成拉美地景的一角。現實永在挪移,唯一不變的定律便是「悲劇仍如悲劇般重演」。儘管如此,《擁抱之書》淡然道出一份堅忍——擁抱自身創傷,以平常心對抗無常,好比書中某段:「我們的早餐是恐懼,午餐是恐懼,就連晚餐也是恐懼。但是他們未能成功把我們變成他們。」

不是哈利波特 而是痛苦現實

讀著《百年孤寂》與《擁抱之書》,我們發現,拉美作家擺脫了歐洲文學的框架,另闢蹊徑,以自己的土地為基石,引爆出絢爛的魔幻寫實火花。當中的迷離詭譎,往往被誤認為是輕不著地的文學技法,實情卻是如山一般的政經現象。拉丁美洲的滄桑現實,如長達 50 年的哥倫比亞內戰,在歐洲人眼中卻成了魔幻。說到底,只有在那般渾沌、荒謬、超現實的拉美社會之中,才能醞釀出那般渾沌、荒謬、超現實的文學作品。因此,歐洲作家若想臨摹拉美文學的異采,大抵只會流於矯揉。

在兩位作家的筆下,虛實之分變得模糊,讀者與作品之間的界線也消融了,徹底被拿走了。他們的文字赤裸裸地向我們傾吐,這不是魔幻,這甚至不是創作,而是每分每秒、此時此刻在拉丁美洲發生的殘酷真實。若把二書當作《哈利波特》看的話,我們或會覺得新奇有趣,但當我們注意到,故事的發源地不是葛來分多,而是波哥大、布宜諾斯艾利斯,壞蛋不是佛地魔,而是偽民主政府的時候,所有笑意將被顛倒成淚。拉美文學何以閃爍,並不在於反抗過程的奇幻,或結果的成敗,而是在於反抗者本身的靈光。

凜烈的風 温柔的風

作為反抗者的作家們,自然而然站在了弱勢一方。瑞典皇家學院如此評價馬奎斯:「他永遠為弱小貧窮者請命,而反抗內部的壓迫與外來的剝削」。 加萊亞諾亦道:「我為那些無法讀到我的書的人寫作:底層的人、幾世紀以來一直排在歷史長河尾端的人們、不識字或買不起書籍的人」。《百年孤寂》終結於唏噓的暴風之中,無獨有偶,《擁抱之書》同樣以風作結,卻是一陣溫柔雋永的清風。滅亡是風,存在也是風。置身極權時代,我們難以用明刀明槍抗擊,但馬奎斯和加萊亞諾相信,堅定不移的講述與憶記,包括文學,也是反抗強權、守護弱勢的一陣風,永不消退。


百年孤寂選句

「我本來也這麼想。可是我發現,今天跟昨天一樣是禮拜一,看看天空,看看牆壁,看看秋海棠。今天也是禮拜一。看看這空氣,聽聽這陽光的鳴聲,跟昨天和前天一樣⋯⋯時間的結構崩塌了!」他花了六個小時檢查所有東西,想要找出跟前一天有什麼不同,他希望發現任何可以說明時間流逝的蛛絲馬跡。

「在馬康多,什麼事都沒發生,現在沒有,未來不會有。這是一座快樂幸福的城鎮。」他們就這樣抹去殲滅工會領袖的事實。

這是因為大雨攪亂了一切,連最乾燥的機器,即使三天不上油都會從齒輪之間冒出花朵,錦鍛的金絲線也會生鏽,潮溼的衣服長出紅色水藻。空氣太過潮溼,魚都能從門口游進來,游過房間的半空中,再從窗戶游出去。


擁抱之書選句

在獨裁政權統治期間,智利最優秀的乞丐是那個滿腔熱情說出這句話的人:「我是公民。」

曾祖父是快樂的,因為他失去了記憶。他的曾孫是快樂的,因為他還沒有任何記憶。於是,我想,這就是完美的幸福啊!而我不要這樣的幸福。

他們什麼都不是,儘管他們是人。他們不說語言,而是方言。他們不信宗教,而是迷信。他們不創造藝術,而是手工勞作。他們沒有文化,而是民俗。他們不是人,而是勞動力。他們沒有面容,而是胳膞。他們沒有名字,而是編號。他們不會被載入世界史,而是出現在地方志的奇聞軼事一欄。卑微的人,比殺死他們的子彈更加廉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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