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的過去

文:周思中

保育當然然屬於空間、規劃的問題。但別忽視,在保育和活化甚麼空間之前,或同時,為甚麼保育和保育甚麼,至少同等切身和意義深遠。

一首眾人的歌

回應拉克勞2 0 0 5 年的著作《On Populist Reason》,齊澤克於其〈Against the Populist Temptation〉中曾提到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第九交響樂》是一首怪異的樂曲,它曾被東西德共同在奧運會中當作國歌使用、為前英國殖民地西羅德西亞(今天津巴布韋)為維持種族隔離而宣佈獨立的Ian Smith政權選為國歌、在中國文化大革命一片反歐洲經典的氣氛中被視為一首進步的階級鬥爭之曲、甚至連希特拉的生日派對也曾演奏此曲。換言之,假以時日,上述所提及的名字和時代若已作古,可以幻想由毛澤東到希特拉,由津巴布韋的種族主義者到秘魯的恐怖份子,齊齊在天國拋棄塵世的恩怨,抱頭忘情齊唱貝多芬這首第九交響樂。齊澤克之所以選這首曲子作為其文章的結論,是要回應早幾年如法國荷蘭之類的傳統歐洲大國,在面對如土耳其等國家申請加入歐盟時的態度。她們有個簡單不過的口號「No!」。這個空洞的口號,結連了的是多種迥異的動機和立場:有人怕大量湧進的廉價勞工將壓低歐洲人的工資,製造失業問題、有人從根本抗拒尊貴的歐洲文明將給這些中亞佬稀釋、有人從土耳其人處理人道問題立場反對… … 不一而足。

換句話說,不是這些反對陣型持相同立場,倒是反對土耳其加入歐盟的旗幟,有效地把不同政治的立場(暫時地)連結了起來。然而,贊成的又在想甚麼呢?他們也許不過就是最冷酷無情的資本家,認為:沒錯呀,把土耳其加進歐盟,就是為了要多一大批無需工作簽證就可無限制地僱用的廉價勞工!

保育的兩難

這裡的政治教訓, 難道還不夠明顯嗎?在歐盟處理土耳其問題上,任何誠實的歐洲人面對的都是一個揀無可揀的困局。一種立場,無條件地擁抱歐洲的文化經濟遺產,而對當中的殖民、侵略元素視而不見。另一種立場,更徹底地無視整個歐洲的文化根基,把祖母的日記本都典當去,然後去擁抱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競爭秩序。

但這曲目到底有甚麼特別,可以吸引歷史上各位張牙舞爪的惡魔?同時又可提供齊澤克回應歐盟現實政治問題的答案呢?據Nicholas Cook的分析,這首歌頭半首有如聖詩首的莊嚴神聖,在中段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借來了歐洲於十八世紀由土耳其取材的軍樂,營造了一種嘉年華式的狂歡氣氛,然後再一次突變:彷彿百萬人齊齊應聲下跪,向著遠方的天空歌唱,大概有幻覺那仁慈的天父就在星星的後面。但隨後的慶祝感覺又無情的揭穿了之前的萬人大合唱的虛幻:那仁慈的天父根本不存在。最後的莫扎特式結尾,更是詭異地結合了土耳其元素及十八世紀的古典主義,坦白地承認那種博愛的歡樂,究竟是虛幻的。

假若我們傾斜觀看,便會發現這種虛幻其實是嚴格意義地曖昧的。其曖昧在於,究竟是交響樂的後半干擾了頭半部穩定的秩序,還是後半部純粹是無意識地指證了前半部歐洲典型莊嚴文化的虛妄?認為高等莊嚴歐洲文明就是防守的最後陣地,與認為全地球人(包括歐洲人)都要投入臉不紅氣不喘的殊死競爭,其實是不過是銅板的兩面?

貝多芬在曲中借來了土耳其的進行曲元素,作為烘托其歐洲價值的絕望嘗試,在此就恰好成了對歐洲文明的終極詛咒——1 8 0年前貝多芬已無意識地對今天歐盟的問題發表了其超時空的洞見。齊澤克認為,真正的測試在於歐洲人能否批判地直面歐洲傳統,突破新自由主義全球化那種偽裝為選擇的宿命。(齊氏的法藉心理分析同行Julia Kristeva在《反抗的未來》一書中,便提出了歐洲如果真的有值得保留的價值觀,那便是「對個體的人、對人的內心的重視,對生活的藝術、趣味、休閑、單純的樂趣、優雅、不考慮因果關係的即興活動、游戲、無目的的消耗、『可惡的游手好閑』的重視,總之,就是對自由這一先於一切目的的『在世』本質的重視」)然而,無論如何,當中的步驟仍然是直面自身,一頭探進那關於自身卻是未知的領域。

人話保你又話保

關於政府拋出來那六個「活化保育」項目,我沒同文所知的多。只知道齊澤克對歐洲哪怕是足夠光榮的傳統的嚴厲銬問,只知道其批判的立足點是抵抗那種人人都已瑯瑯上口潛移默化的全球化城市競爭邏輯。同時,也覺得與其說北九龍裁判處、大澳舊警署、雷生春、荔枝角醫院等,是readily preservable的建築,它們在公共領域的出場不如說是揭穿了我城對自身的一無所知。法律系統對香港一百五十年的殖民史起了甚麼作用?中藥又如何因一連串的瘟疫被殖民政府打壓?連帶西醫系統的引入又是一個甚麼故事?甚麼都不知道,就趕著要建數碼教育藝術學院、精品酒店、中醫藥研究所、背包客旅店,箇中引發的問題絕對不比回答了的問題多。

我城的歷史、我城的歷史建築,就在這個連前提也沒認真考慮的情況下,便給一個龐大的利益網絡徹底翻譯成財務可行性,連所謂「活化」的活是為了誰也沒想清楚。如果保育並不包括認真了解我們的過去,不包括探索我們所未知的過去,也不願將探索的成果影響今天的定位與方向,我們便真箇落得只在齊澤克所批評那種漫無目的的民粹遊戲中,為自己在已經預先安排好所有劇本情節中,扮演沒有突圍沒有進步意義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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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思中,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兼任助教, 本土行動、獨立媒體參與者。昔日新亞泳隊健兒,今天皮膚仍舊黝黑,腦筋更快。http://yeahayeah.blogspo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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