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絮

「僅僅是我們的時間概念讓我們這樣稱呼最後的審判,實際上這是一種緊急狀態法。」——法蘭茲 · 卡夫卡

亞齊打來的時候,我正在冥想。

Year 2 暑假,因為武肺去不了海外交流,又遲遲提不起勁申請實習,於是開始了一段「躺平」的日子。那時總覺得自己在浪費時間,大學生自由而寶貴的時間正在倒數,而我只是在翻翻書、找找電影看——直到有一天眼前的文字變得模糊,窗外蟬鳴忽然震耳欲聾,我驚覺這是焦慮的先兆,便上網找了段冥想音樂,慢慢調整自己的呼吸。但冥想沒有讓事情好轉,只是讓自己得以躲進一條陝隘而黑暗的縫隙裡,那裡沒有時間,沒有讓自己過上有意義的人生計劃。

「你再係噉落去就會玩完㗎喇。」我每次拒絕參加亞齊介紹的活動時,他總會說這句。

亞齊是我的中學同學,自中學起他就是個善於交際的人,大家都預期他會過上精彩的大學生活,但在 Year 1 的時候他忽然人間蒸發,Year 2 才重新出現於中學聚會,甚至比以前更健談、更自信。自從上個月中學聚會他得知我的「躺平」生活後,就像個社工般鼓勵我參加活動,我沒對此感到奇怪或困擾,我早已習慣他的合群性格,他也習慣我的獨來獨往。

「你未食嘢㗎嘛,得!等陣食嘢再傾。」

我也懶得再拒絕,便踢拖出門,當一會兒的飯腳。在餐廳坐下時,我就發現他穿得像個推銷保險,而我看起來就似是他的失業中學同學。

「學校唔係有 research subsidy 申請咩,你唔做吓研究?」點餐後他忽然問道。

「咁我都要有我想研究嘅 topic 先得㗎。」

「唔知喎,我印象中你係個好鍾意睇書嘅人,應該幾啱行學術哩條路。」

「Year 1 嘅時候的確有諗過做學術,堂堂都做足筆記,又去 sit 唔同系嘅course,諗住轉系,但係就三心兩意,諗過轉人類學、轉政政、轉哲學,甚至打算double minors,簡直就好似想暴食噉吸收哂所有知識。但過咗19年場運動就冇啦,我成年學到嘅嘢根本就解釋唔到眼前發生緊嘅事,都唔知學嚟做乜。士大夫啊知識份子嗰種情操我學唔嚟,覺得好遙遠,所有堂都離現實好遙遠,唔單止係香港嘅現實,而係全世界嘅現實,好似嗰陣上《人權與文學》嘅時候,就覺得坐喺冷氣hall嘅我,同書中受苦受難嘅猶太人、印第安人一啲關係都無,嗰時只係覺得好眼訓,只想出去曬吓太陽郁吓。」

他微微笑道,一副「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的樣子,我頓時感到不屑,於是在他開口前問:

「係喎,你 Year 1 嗰時影都冇隻,喺到做咩?」

他大概是沒預料到我會問這條問題,呆了一呆,托了托眼鏡說道:

「冇啊,嗰時有啲唔適應大學生活,就好似你咁頹,頹咗一年,冇咩好講。」

「噉你 Year 2 又無啦啦變到咁 active 嘅?」他隨即坐直,把桌上餐牌移開,準備開始他的演講,我有點後悔問了這個問題。

「又唔係無啦啦嘅,嗰時想轉吓環境就報咗去波蘭 exchange,喺嗰度識咗個 Gap Year 緊嘅師兄,佢同我分享咗佢 hitchhike 嗰時畀人搶嘢差啲畀人隊冧嘅經歷後,我就發現死亡離自己好近,我嗰吓覺得我要喺死之前做啲
成就出嚟。咁啱佢又同我同系,喺間做人工組織公司做實習,問我對呢行有無興趣,可以到時一齊創業,喺佢身上我學到好多嘢——」

「人工組織?」我不禁打斷他。

「Bioartificial tissue,佢係間公司專做耳仔組織,佢形容係『種耳仔』。」

「冇話唔得嘅,Elon Musk 講嘅, “When something is important enough, you do it even if the odds are not in your favor.”」正當他像個紳士般拿餐具給我時,他以 English accent 說出那句話。

我僵硬地點了點頭。

「嗱,你而家幻想吓你就死,你死之前最想做嘅係咩?」

我看著我的碟頭飯,嘗試進行默想死亡,但偏偏這時我的思辯精神瞬間重燃。

「嗱,就唔係所有人死嘅時候都有時間思考人生嘅,好多人唔知發生咩事就死咗,所以我就冇必要為死前一刻諗咁多嘢。」

他放下餐具,認真地思考我那番說話,他那認真費力的樣子,忽然讓我覺得我剛剛說的話有點荒謬。

「係,但哩個係一個思想實驗,都係幫你諗吓你有咩理想。呢個社會上好多人就係冇諗過死亡,就只係識得賺錢上車。」

「又唔係完全冇理想嘅,其實我想做記者,但我唔知究竟係因為記者係場運動入面嘅光環,定係我真心想做。」

他突然像是想起了甚麼重要事情,定睛看著我,並用叉子指著我的方向。

「Just do it! 點解要諗咁多?大學得嗰四年, 眨吓眼就無。大學生嘅優勢係咩?就係有時間,有資源畀你去試,試唔啱咪試第二樣囉。我而家上呢支莊都係冇諗清楚就上,so what?咪當識吓人,嗱,就唔係只係識 local,要識埋啲 international,擴闊吓視嘢,練吓英文,就唔好留喺自己comfort zone 裡面,都唔好將時間嘥喺補習嗰啲嘢度,時間係投資喺未來而唔係而家。」

說完他就露出滿意的神情切牛扒, 這時輪到我怔怔看著他。

「我呢個人就係要思前度後,除非有好好嘅理由,否則我寧願咩都唔做,就算咁係毫無意義。但其實我覺得冇意義先係世界嘅常態。」

他不以為然地聳聳肩。

「你無讀過 FH 咩?心經講互即互入,所有嘢存在都有佢嘅意義,嗱,就連哩塊牛扒都有佢嘅意義。」他叉起一塊牛扒,然後放進嘴裡,口齒不清地說道:「因為哩份牛扒,我先可以生存落去。」說完他閉上眼,套上僧侶平靜祥和的神情。

我終於不耐煩地反了白眼,「我FH assignment 交咗一篇創作,就講互即互入。」

他好奇地挑起一邊眼眉,我繼續說道:「嗰篇係短篇故事嚟,講一個保險推銷員去上司搞嘅 party 時,喺佢屋企偷走一塊普通石頭同一隻金錶,然後走佬,最後佢洗哂當金錶得返嚟嘅錢,又唔見埋塊石。」

他若有所思地低下了頭,並摸了摸他那 gel 得堅硬的頭髮,問道:

噉你最後攞咩grade?」

「B-」

「都係寫返論文,易攞高分。」

他把紙巾遞給我,我說我自己有,並叫他把單拿過來,他說這餐算他的,我向他比了中指。

最後,我們各自付款,離開餐廳後我跟他說:

「要我寫多次我都會照寫返個故仔,仲會寫嗰條茂利唔係唔見咗塊石,而係特登將塊石掟走。」

我們等車的時候沒有說話,愣愣地凝視被夏日薄霧籠罩的街道,人車帶著倦意和沉默,彷似不知時間地緩緩前進。

臨走時他遲疑地, 喃喃自語般說:「Year 1 嗰陣…唉……」,就沒了下文。

這是我 Year 2 暑假躺平的一天,及其結束。

編按:哩位Elon Musk信徒之後send咗學生報傾莊嘅post,都唔知係好彩定唔好彩,就被佢推咗上學生報,於是我Year 3嘅暑假就欲平不能,只可以趕迎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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