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覃俊基(左翼學會成員)

蘋果的喬布斯(Steve Jobs)於十月初去世。一時間,Facebook上出現了無數的RIP。一個商業人物可以獲得如斯認同,實在是很神奇得叫人惆悵的事。不過我不想為此說些甚麼。無論如何,現在可算是風雨過後,筆者想在這裡說三個和他與大家有關的故事。

一.Steve Jobs doesn’t make iPads, Chinese kids did.
第一件想提的事,是關於蘋果的生產倫理。我相信,蘋果與富士康的關係也是人盡皆知,那條關於富士康工人如何淒慘的製造iPad的片子,也傳得隨便搜尋也能找到了。

但真正令人困惑的是,大家都不怎麼當這一回事。想買iPad的朋友,少因此而卻步;擁有iPad的朋友,也沒有因此覺得怎麼羞恥。

有人可能會慨歎,是社會的道德水平低落,對於遠方不相識的工人完全不關心;或是「世事就是如此」的宿命心態。

不過,世態炎涼的說法,好像太過簡單化了事件。不是我們對於別人的苦難完全無動於衷,而是我們很難將工人的苦況與商品扣連。說得清楚一點,我們知道富士康工人很苦,也知道富士康工人的勞動製造了iPad出來,但我們卻很難將同情或憤怒扣連到我們手裡的iPad。

其實在平常時,我們對於商品的想像,從來都沒有「商品是如何生產出來的」的部份。我們只會想起商品的性質及價錢:外型是否美觀,功能是否切合,價格是否便宜。比如說,我們又何曾想過自己睡的床是在哪裡,由誰製造出來的?冬天喝熱維他奶的時候,也不見得會想它們從哪裡來吧?

這種忽略,不純然是我們善忘,而是有其結構性的因由,是整個資本主義的生產過程就是會造就這樣的印象。在其他社會模式中,生產就在我們的社會關係之中。比如說傳統部落,家庭甲種稻,家庭乙製造器具,家庭丙則是製衣,大家一起分享。當某人拿到某樣物品時,他未必知道是誰或哪個家庭生產出來,但他清楚理解到所有物品都是整個部落一起生產出來,然後共享。在封建制中,雖然某些東西要上繳,但不同的階級也清楚理解到那種共同生產共同使用的社會性(哪怕是不平等的)。他們清楚理解到,所有東西都是不同的人一起生產出來,然後被誰使用。

但商品化、金錢與市場將這種想像完全扭轉了。我們只知道透過售賣(勞動力或某些東西)去換取金錢,然後再用金錢在市場上換取其他商品。情況就像每個人都有一部兌換機通向某個神秘世界,我們付出金錢就能拿回某些商品,要考慮的就只有我們的需要;商品彷彿是會自動在兌換機之中走出來。我們並沒有共同生產享用的想像。我們心目中只有(透過金錢)交換。我們不自覺的忘記了,不同的商品都是要由人付出勞動生產出來,神秘的市場將產品與人的勞動和生產割離了。在馬克思主義裡,這種彷彿覺得商品自有永有,遺忘沒有人的勞動就沒有商品的情況,叫作「商品拜物」(Commodity Fetishism)。

這種欺騙性,正正是使我們不會去想商品是怎麼來的。於是,無論生產的過程之中,工人有多淒慘,我們都不會,或不習慣將之連結到商品上。

所以,請大家緊記,商品並不只是靠金錢交換而來,而是由人生產出來的。當你望著iPad——或是任何的產品——的時候,請緊記它們是如何被製造出來,其間有多少人受嚴重的壓迫,又有多少人因此賺到流油。而身為購買者的我們,也是整條剝削鏈的一部份。除了那些精緻美觀的白色外殼,iPad還有太多的血與淚。容我在這裡引用蘋果的名言:「Think different」。

二.喬布斯都底有多天才?
這麼多人喜歡喬布斯,自是因為他被說成天才,創意無限。在網上我甚至見到有人將之與愛迪生相提並論。這個並提自是過譽,不過喬布斯本人的創意與想像力,就算是我這個非常討厭蘋果的人也不得不歎服。

他在史丹福零五年的畢業演講便提到一個故事。年青的時候,他覺得大學學費太貴,所以決定不讀下去,只是旁聽。因為不用遵受學分所限,所以他就去聽了很多奇怪課,其中一個就是書法。他覺得書法美極了,自覺其歷史感與藝術感均非科學所能捕捉。於是十年後當他設計第一台麥金塔的時候,便想起這些書法,於是從此電腦就有字體(Fonts)。這些將不同領域的東西揉合起來的能力,這種打破常規而將之付諸實行的氣魄,誰能不服?

因為他的執著,他對屬下非常嚴苛。這也未必是甚麼壞事。但他的嚴苛卻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在其中一本描述喬布斯的書之中,作者袋舒文(Deutschman)便提到,喬布斯不滿意他的屬下的時候,不時會恐嚇或羞辱他們,完全不會理會別人的感受。

無論是「天才總是如此不妥協」,或是「光芒的背後總有陰影」,都是老掉牙的說法。我想說的不是這個,而是我們應該怎樣理解喬布斯的成功。資本主義制度總是會強調個人的能力(尤其是創意)。但細心一想,喬布斯的成功固然與個人素質有關,但社會背景同樣舉足輕重—如不是更重要。

先不說他的生存與基本學習均有賴於國家的基本扶持—喬布斯出身自工人階級家庭,但境況應該勉強算良好,不然就連大學都沒機會進。撇開這個,所謂的創意總需要建基於前人的知識,例如他學到的書法,如果就如他所管理下的蘋果一樣,甚麼都申請專利一番,不讓別人挪用,他在設計麥金塔的時候大概就不可能用到了吧?又例如說屬下,或許有些人是甘之如飴的讓他狂罵,但大概有不少都是忍氣吞聲的。會忍,自不然是因為喬布斯是上司,在現有企業的層級制度底下無法不屈從。喬布斯再天才,一個人還是幹不了那麼多東西的,他終究需要他的團隊,而這種的所謂合作,其實就是建基在我們經濟制度容許這種壓迫之上。

這些都是冰山一角,但我想我的觀點是很清楚的-除了動漫世界,其實沒有甚麼純粹的個人成功,有的只是不同形式的合作。這當然不代表我們不能評價個人—我始終認為,即使無法與愛迪生相比,喬布斯是個挺偉大的人物,也稱得上是光芒四射,但要理解他的成功,便無法不同時評價造就他的社會環境與制度。當我們仔細審視的時候,便不難發現其中很多的陰暗。我想,這才是「有光就有影」的真正意思。

三.我們的生活到底有多沉悶?
或許喬布斯能獲得如斯多的紀念,是有些很實質的基礎,就是大家都在交通其間iPhone iPad一番。這些電子產品,填充了我們那些在間隙之間的沉悶時間,為我們在沉悶的生活之中找到一些喘息的機會。

某些朋友會說,這是現代人生活空虛,才需要這樣打發時間。看看書,想想東西不成嗎?為甚麼就是要資訊與娛樂充斥著每一秒?又,這些難道不是跟風居多?十年前的人坐地鐵的時候不就是靜靜的坐著嗎?難道他們就是如此沉悶?企業就是如此透過消費操控我們的生活,我們必須衝破這些籠牢,云云。

以上這種說法,就算勉強正確,也失諸於過份天真。這種將問題歸結為個人選擇或態度的傾向,不單無助於解釋資本主義商業社會的文化問題,其中精英與浪漫的想像,更是自絕於基層群眾。生活方式從來就不是憑空選擇。所謂現代人生活空虛,終究建基在不斷重覆的勞動生活。要出真力氣的也好,坐在辦公室對著電腦的也好,廣大民眾莫不是在進行異化勞動為糊口。勞動成果給掠去,各種可能亦難以在工作之中開展。低下階層所受的困苦,除了物質上的貧乏,還有精神上的疲憊。試問在辛勞工作十小時以上之後,一個人到底還有多少精力去開拓別樣的精神生活?

我不是在推舉某些階級宿命論,即低下階層註定是要過單調乏味、庸俗的生活;事實上某些草根的經驗還是有其相當可塑的潛能;但我們必須正視僱傭勞動帶來的基本限制。當打工一族勞累一天後在火車上憤怒鳥植物大戰僵屍臉書時,的確獲得了最基本的快感,而要他們嘗試選擇開拓別些模式,有很多未必能踰越的關口。

這些看似政治不正確的觀點,卻是更能讓我理解到資本主義對我們的制肘是如此的慎密。馬克思主義者葛蘭西(Gramsci)有所謂「文化霸權」的說法,即統治階級除了在經濟與政治上壟斷權力外,還會在意識與思想上使民眾接受其管治,民眾亦因此會選擇某種有利於資本主義持續的生活方式,所以我們必須在思想上作出變革——例如透過推舉另類生活方式,或是某些奇異的行動打破某些符號,達至打破文化霸權的枷鎖。在不少學者的誤讀下,葛蘭西儼然成為這種文化主導論的代言人;然而,消費或享樂意識形態之所以能夠長據,並不只在於商業與教育上重覆又重覆的宣傳,而是有其物質性經濟的基礎——葛蘭西作為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當然清楚理解到這一要點。思想上的改變,終究無法擺脫經濟關係而獨立展開。這亦是為甚麼以上提到的態度論是如此天真。

不知道在哪裡看過的小說有云:「勝負決定於戰場之外。」真正的庸俗不在於大家「選擇」選擇iPhone iPad ,連上班搭車那僅有的時間都要追求單調的官能剌激,而在於與之相配合的剝削經濟生活。喬布斯,的確是這個年代最成功的資本家之一, 因為他看準了勞動生活的苦悶,據此開拓了另一個剝削勞動者的新領域。這種見縫插針,也實在不能不服。當然,服氣的指向是徹底的投降,還是整全的反抗,大家也就想想吧。

後記
也沒有甚麼長篇大論要說,很簡單的:理論就在生活之間,苦難也在日常之中。無知就算不是罪惡,也容易令你成為共謀。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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