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中東女性主義者對談(二、阿富汗的革命女性主義者們)

整理、翻譯:白板

我們常在媒體上看到阿富汗的各種消息,卻對當地人的親身經歷一知半解。今日,我們有幸邀請到中東女性主義者法里達·阿法里、流亡外國的阿富汗女性主義者可巴 ·蘇丹妮,以及阿富汗婦女革命協會 (RAWA) 的代表,來講述中東女性主義的概況,以及在阿富汗女性或其他民衆在落入塔利班分子手中後,所面臨的困境。阿法里女士梳理了中東女性主義運動的歷史(見11月號學生報)。

以下内容為阿富汗女性主義者的運動經驗分享。

阿富汗革命婦女協會:爭取民主、宗教和女性解放

阿富汗革命婦女協會(Revolutionary Afghanistan Women Association)於 1977 年由一名名叫米娜的阿富汗女大學生在喀布爾創立,是阿富汗第一個獨立的婦女協會暨革命協會。該協會的目標是賦予婦女社會和政治權利,進而創建一個民主社會。

RAWA的前世今生

1979 年蘇聯軍隊入侵並佔領阿富汗之後,RAWA 致力於反對蘇聯的不法佔領。在蘇聯政權和伊斯蘭原教旨主義團體建立的一個極端反民主環境之中,RAWA出版地下報紙,並為女性舉辦了秘密集會和掃盲班。這些創建背後揹負著重大的犧牲:有的成員被毒死,有兩位社運人士被暗殺。

在嚴厲的鎮壓下,RAWA 不得不將部分活動,轉移到鄰國巴基斯坦——裡面居住著許多阿富汗難民。在那裡他們繼續出版通訊,舉辦了一個婦女研討會,並在當地建立了醫院。 

反人類的宗教原教旨主義

1987 年,RAWA 的領導人米娜和兩名同事被蘇聯部隊和古勒卜丁·希克馬蒂亞爾(Gulbuddin Hekmatyar)等宗教原教旨主義勢力暗殺。他們認為這種暴行會為 RAWA 的反抗行動劃上句號,然而米娜已經留下了許多重要(思想?)遺產。即使她被暗殺,她對後世的影響依然無法被抹除。

米娜清楚原教旨主義者的主張是反人類的。她知道,如果原教旨主義者在阿富汗執政,那他們的統治將比蘇聯更殘暴。

1989 年蘇聯撤出後上,塔利班上台,之後便一直是阿富汗政府背後的真正掌權者。1992 年阿富汗總統被其他宗教原教旨主義者暗殺后,阿富汗便爆發了一連串由各武裝組織發起的內戰。在 1996 年,塔利班擊敗其他派別的原教旨主義者,奪取政權。在塔利班首次掌權期間(1996年至2001年), RAWA 成員堅持冒著生命危險來記錄塔利班的罪行。 

美國的佔領

在過去的 20 年裡,美國與阿富汗的戰爭使當地變成中東地區最危險的地方之一。2001 年 10 月,美軍正式派兵入侵阿富汗。美國正是這些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組織最初的支持者,並為他們提供了大量的武器及其他支援。近期,美國在與塔利班的多項談判中,又為塔利班的重獲政權的合法性和國際社會的承認奠定了基礎。

如果世界各勢力(特別是美國和歐洲)到這一刻還沒有正式承認塔利班政權,不是因為他們關心阿富汗人民的福祉,而是因為在阿富汗境內尚存本國公民。

現在,阿富汗人民的生活品質大幅下降:人們無法領到薪水,銀行不發行貨幣,人們的儲蓄、現金都無法使用、食水短缺。這一切無不表明,帝國主義是不可能為人們帶來和平與民主的。最近有一位前中央情報局局長表示,塔利班奪權的同時,世界各地的宗教原教旨主義者蠢蠢欲動。而我們想告訴他的是,這些不是最近才發生的事。早在四年前,我們便一再警告阿富汗社會美國駐軍的危害:美國駐軍推動了阿富汗境內的原教旨主義勢力的發展。而這早已為當下局勢埋下伏筆。事實上,美國亦不願匆忙離開阿富汗,我們認為美國此時開始撤軍的主要原因有兩個:

1)美國自身的危機。在 2021 年 1 月,右翼極端主義分子攻破了美國國會山莊。

2)駐軍阿富汗的成本過高(已經超過 2 萬億美元),而且造成美軍傷亡。

塔利班永遠不會是美國的盟友:塔利班的背後勢力其實是俄羅斯和中國。因此,美國不一定希望塔利班能在中東佔據強勢地位。而對於我們而言,我們不信任任何對阿富汗施加影響的帝國主義大國:他們暗地裏一直在培育和支持自己在阿富汗的勢力。

而令人悲哀的是,一些媒體居然試圖給塔利班「洗白」,他們說:「塔利班不再是以前的塔利班了,他們正變得更開明」。《時代》雜誌甚至選擇了一位塔利班的領導人作為年度最具影響力的100人。

塔利班對女性的壓迫

身在阿富汗的人深知塔利班是多麼保守和倒退。時至今天,阿富汗人民還未忘記塔利班在 1996 年至 2001 年首次執政期間所犯下的殘酷、反人類的罪行。阿富汗的人民不會忘記石刑(Stoning)的殘忍。在這些阿富汗的暴政之中,主要受害者是阿富汗婦女。而值得注意的是,去年8月塔利班再次掌權後,發言人表示:目前統治模式與 1996 年至 2001 年期間的並無差異。而當問到女性時,塔利班的回答是:「我們對伊斯蘭教進行了大量研究:我們根據古蘭經的教義,清楚地介定何謂犯法。」

在高等教育方面,大學不對女性開放,而教授只能是男性。最為諷刺的是,大學教育制度其中一個的負責人居然是組織自殺式炸彈襲擊和殺害大學生的塔利班。同時,在塔利班上台後,所有的女子體育俱樂部都被關閉。現在婦女必須穿上罩袍,遮住臉和全身;都必須呆在家裡,不能上班。婦女部門變成了伊斯蘭教義部。該部門的負責人還出台了諸如砍手、擊暈等懲罰措施。

儘管一些女性主義人士要求將女性納入塔利班的內閣之中,但這對塔利班整體傾向影響不大:即使女性加入內閣,也改變不了塔利班反動的本性(reactionary nature)。在先前政府部門中不乏女性,她們「代表」了女性的利益。她們當中一些人甚至參與了卡塔爾與塔利班的談判;但是看看她們現時身處何方便知道,這些女性并不關注女性權益,更沒有真正為女性權益發聲。

然而,現時阿富汗境內的婦女抗議是令人振奮的:她們走上各個城市的街道,她們反對塔利班政府,她們要求恢復自己工作、教育和自由的權利。RAWA與這些勇敢的婦女同在,RAWA也與因報導抗議活動而殉職的記者同在。

我們也很感謝一直支持我們的勇敢伊朗女性,我們從她們的抗爭經驗中學到許多東西,總結了許多教訓。

我們仍將大聲疾呼,爭取民主、宗教和女性解放!

可巴.蘇丹妮:中東的地緣政治與塔利班

可巴.蘇丹妮是一名婦女和兒童權利和社會活動家,目前身處阿富汗境外。她在阿富汗接受過教育,在當地當過醫生,現在是一名神經生理學研究員和作家。

大家好,非常感謝給予了我們在此發聲的機會。

塔利班經由一項非常反動的協議(reactionary deal)上台。事實上,阿富汗的政權基本是被「移交」給的塔利班。

塔利班實施了他們的原教旨主義且反動的政策。但民眾(特別是女性)反抗塔利班的統治。塔利班對婦女權的藐視表露了其對人權的不屑。他們先是剝奪了女性受教育和工作的權利,繼而在所有公共場所實施了嚴格的性別隔離政策。

伊斯蘭意識形態非常落後。這種意識形態將女性視為次等公民,並試圖控制她們個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塔利班對女性的管控非常嚴格,而其信仰來源為古蘭經和其他伊斯蘭教傳統。

塔利班不僅壓迫女性,也壓迫男性。他們用砍手來懲罰竊賊,卻並不打算解決盜竊的根本原因——貧困。他們只會訴諸原始的古蘭經律法。也正因此,塔利班政府管治機制只基於一種種族和一種性別。他們反人類的意識形態和行為是不可能被掩飾的。

阿富汗的地緣政治

鄰國的政治也塔利班帶來了很大影響。特別是巴基斯坦,它影響了塔利班內閣的組成,同時也協助塔利班鎮壓反對勢力。儘管伊朗過去極力反對塔利班,現時卻開始討好塔利班來迎合中國政府。

阿富汗正面對極為嚴重的經濟問題:人民普遍極度貧困。一些非常貧窮的家庭不得不賣掉自己的房子(有時甚至要賣掉自己的親身骨肉)來維持生計。銀行和政府部門也相繼停止運作,而僅有正常運作的部門也只讓男性工作,女性被迫留在家中。在女性勞動力缺失的情況下,塔利班怎可能讓社會的生產力維持正常?儘管塔利班曾表示:女性應繼續留在衛生和教育領域工作。然而,即使是在這些領域就業的女性,也有大半被迫留在家中。

僅存的反抗與災難

普什圖地區仍有不少的反抗聲音,而塔利班竭力於驅趕這些聲音。被驅趕出去的人成為難民,在國內外流離失所。最近甚至有報導稱,普什圖地區許多年輕人被塔利班逮捕後被安置在營地接受審判和被殺害。毫無疑問,塔利班的統治正使阿富汗走向災難。這些事實都充分表明:和塔利班談判沒有任何作用。

阿法里:伊朗與阿富汗的女性主義運動

阿富汗和伊朗的女性主義運動迴然不同。在伊朗共和國政府正式開始執政之前,國内發生了伊斯蘭革命:不論是工人、婦女或少數民族,還是大學生和高中生都廣泛參與其中。該伊斯蘭教革命有很多的進步主義 (progressivism)成分,而這些進步力量都在伊朗佔一席位。這些進步力量暫時和原教旨主義組織達成妥協,同時當權者也不可能通過殺戮而摧毀進步力量。因此,一些進步主義者認為只應關注帝國主義,而不應挑戰宗教原教旨主義。

伊朗教育的普及

同時,儘管伊朗共和國一直是保守和反動的,但在 1979 年伊斯蘭革命結束後的二十年間,共和國仍然創建了為數不少的大學,且這些大學是允許女性就讀的。因此,即使存在性別隔離(gender segregation),伊朗仍有 60% 的大學畢業生是女性。這些受教育的女性在過去二、三十年非常積極參與翻譯工作(但是可惜的是,這在過去三、四年因政治環境而產量下降)。她們圍繞各種女性主義理論作品,成立了翻譯研究小組,並通過網絡新聞和博客網站等平臺,將研究成果發佈至互聯網。因此,性別意識已在伊朗生根。

全球的女性主義者須與阿富汗同在

現時最重要的問題是,塔利班重新掌控阿富汗后,我們應該如何行動。雖然現況(塔利班掌權)不利,但是我們不應忽略:至目前為止,塔利班仍未得到國際社會的認可。對我們來說,當下是一個非常關鍵的時刻:我們需要為仍然在阿富汗的反抗者(當中有女性,有青年,也有各式各樣的工人)提供聲援!全球的女權主義者當團結起來!我們不能承認塔利班在阿富汗的政權!全世界的女性主義者當與阿富汗婦女同在!

問答環節

問:巴基斯坦和阿富汗是什麼關係?

答:巴基斯坦是一個非常保守和反動的國家,RAWA都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境內都有活動。相對於阿富汗,巴基斯坦較爲安全,在這裏RAWA能完成一些在阿富汗無法完成的工作(特別是文書工作)。

但是正如之前談到的:RAWA的領導人米娜和她的革命同志皆在巴基斯坦被暗殺。也因此,巴基斯坦對他們來說仍然達不到絕對安全。當地政府和原教旨主義團體也持續地騷擾和殺害巴基斯坦的婦女。在巴基斯坦有數百萬的阿富汗難民,這些難民為RAWA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掩護;相反而言在伊朗的阿富汗女性(?)不但不能獲得教育的機會,整個社會對阿富汗人都有著相當嚴重的歧視。

離開阿富汗前往巴基斯坦是比較好的選擇。據稱在伊朗有 250 萬阿富汗難民,但我認為有接近一半的的難民沒有被記錄。近期,伊朗政府甚至不願將疫苗提供給無證阿富汗人或無證移民。

1979 年至 1989 年間,蘇聯支持的政權不斷鎮壓阿富汗左翼內部人士。這群左翼傾向支持毛主義,並經常和蘇聯對抗。因此,RAWA和其他左翼人士不得不經常逃往巴基斯坦。例如當年有 5000 名成員,名為永恆名譽(Forever Fame)的毛派團體便是如此。

宗教原教旨主義者,例如塔利班,也是在巴基斯坦起家的。不同於左翼團體,原教旨主義者和塔利班得到了巴基斯坦政權的全力支持。而 RAWA 成員和其他左翼分子則沒有這種待遇:他們作為難民在巴基斯坦逗留,被政府漠視甚至打壓。例如,當RAWA成員或其左翼分子遭到阿富汗極端勢力襲擊時,巴基斯坦政府未有起訴肇事者,或採取任何其他措施幫助他們。

問:女權的概念是在阿富汗女性中流行,還是僅限於接受世俗教育的女性?

A:很遺憾,女權思潮還局限於城市,並沒有真正深入農村讓農村婦女更加了解自己的權利。我看到宗教原教旨主義的勢力仍然強大,特別是在農村地區。女性不尋求解放,更(?)不相信自己有解放的權利。農村婦女未必會主動地尋求教育,因此她們永遠不知道自己擁有的權利。

嚴格按照伊斯蘭教教義,婦女是沒有權利的。女性被認為是「第二性」,是男性的財產。

在阿富汗,還沒有發生具有清晰女權主義綱領的,具有十分清晰女性主義訴求的女性權利運動。因此,我們應該要訂立清晰的訴求,而這訂立清晰訴求的過程還需要我們繼續努力。我本身不是對所有宗教都有研究,但是每種宗教中都有一些極端分子,我們在批評伊斯蘭教的時候,並不只是在批評宗教,也在批評這些極端分子。

在過去 20 年美國佔領阿富汗期間,只有少數人受過教育。因為在戰爭期間,阿富汗的大部分地區仍然被塔利班控制。幸運的是,有機會接受教育的女性對女權主義有了更多的認識。這並不意味著其他人對此不感興趣:他們只是沒有機會接觸這個議題。

此外,阿富汗是一個極其貧窮的國家,許多兒童不得不工作,而且沒有機會接受教育。另外,所有原教旨主義團體都在阻壓教育女性,以維持他們對女性的控制。

問:我們在香港可以提供什麼幫助?

其他國家的人可以向他們的政府施壓,要求政府不承認塔利班。他們可以清楚地強調塔利班沒有改變:他們沒有包容性,他們純粹是反動的。通過這種方式表明塔利班不代表阿富汗人民的意志,就能聲援阿富汗婦女。如果世界忘記了阿富汗人民,就像世界在 1990 年代對阿富汗的遺忘一樣,是過於冷漠無情的體現。因此,圍繞阿富汗本身進行的對話和討論,會對阿富汗社會及我們的工作帶來很大的幫助。

我們支持進步與自由。我們是 99% vs 1% 中的大多數。對於我們來說,團結起來十分重要。

這個政權暴虐且剝削人民。我們需要挑戰該政權的意識形態:第一步便是,不斷揭露塔利班的真實性質並反對它。

在 2020 年 5 月底,美國黑人男士喬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被一名警員謀殺後,在美國及歐洲爆發了反對警暴的「黑人生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運動。我們希望在全球範圍內繼續發生類似的運動。

問:翻譯重要嗎?

A:這非常重要,因為有很多想法是普適的(universal)。因此,我們同為人類,需要創建一個普適的、哲學的、概念性的人類解放框架,並團結起來。對我們來說,若能翻譯,我們便可以認識到:儘管不同的國家有著不一樣的文化,但是我們都是人,我們對解放的渴望是一致的。作為人類,儘管我們在國家、文化以至各種事物上有差異,但我們有更多共同點。

同爲人類,我們命運相依。因此,我們必須對話:深層次的交流使我們殊途同心,克服困難,戰勝痛楚。因此,翻譯重要性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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