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怒目狒狒

坊間描述政府與大學的關係,不外乎政府如何插手、誰誰誰的政治操作影響到神聖的「院校自主」。故事發展到這裡,就有所謂的「院校自主保衛者」,要把政府拒之於四條柱外,中大從此得到救贖,段崇智與大家永遠快樂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遠……阿們……

但是故事並不是這樣:張宇人先是以一招「撥亂反正」起手;保衛者盤算著張宇人只是政治操作,就使用了「院校自主」這招技能回應;張宇人反手打出「公帑資助、與時代脫節」的輔助技,大大增強了「撥亂反正」的威力。保衛者自知無法招架,就屈服下來,成立專責小組。

似乎,中大是被2019年後的「撥亂反正」所打敗。但為何中大之外的大學都早已改革?為什麼中大在2019年前也會成立專責小組?讓我們跳出中大的戰場,講一講高等教育改革與大學管治的邏輯。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們先探討一下為何高等教育無法體現「院校自主」。以往考究院校自主這個概念有一個明顯的疏漏:大眾的討論一般只針對於政府,即「冇政府就有自由-有政府就冇自由」的二元局面內,往往忽視了市場的存在。

高等教育管治層面的改革,就在經濟不景氣的情況中展開:正當政府打算增加高等教育學額,遇上了金融風暴。對於政府而言,教育是培養社會勞動力的制度,配合市場需要的教育能提升香港的競爭力[1]。隨著上世紀九十年代的產業轉型,政府亟需高學歷人才來投入高增值的知識型經濟。然而金融風暴帶來的連年赤字令政府對追加高等教育預算卻步,甚至還減少了恆常性財政投入:從1999年到2003年,八間資助院校經常補助金下降了近15%[2]。

為了能讓高等教育不為財政造成負擔,政府祭出了兩大法寶:更激烈的市場競爭與更強調問責的管理模式。這也不是香港政府的獨特發明,本著用更少成本賺更多錢的精神,歐美國家已削減社會福利開支,而這波浪潮儼然已經蔓延到了教育界。在金融風暴以後,香港政府也對高等教育開刀,尋求節流的方法——第一是減少政府資助,第二是審視院校組織的效率。

於政府而言,優勝劣汰的市場制度被認為是提高效率的關鍵,知識追求和社會改革早已被抛諸腦後。一方面大學之間要競爭學額[3],另一方面大學為了配合市場需求,要追求產業合作、到處尋求捐款[4]。

大學為了生存下去,市場理性與功利主義無可耐何地佔據主流。在院校的架構層面而言,大學的管治方針會向產業與教學合作靠攏,同時校董會亦會擁抱較為富有、或者是有影響力的校友來呼籲大家捐款,這是了解校董會人員組成的前提。

相比人員和管治方針上的流動,管理主義的思維實際影響了架構的組成和變遷。管理主義相信企業模式、績效評核、官僚制度是推動進步的主要元素,例如教資會對於大學撥款的控制、大學科層化的管理層結構。具體能衡量的指標就是績效與問責性。

在院校中,問責最開始是一種內部檢討的形式,與上述管理主義的精神一脈相承。然而內部加強管理對於政府而言並不足夠,而是要延伸至校外,即邀請外部的人員參與管治,採取共同管治的模式。院校的外部問責性是一種更具張力的概念,向誰問責、如何問責?政府、市場、學者,三者的力量在此間角力[5],往往大學不能獨善其身,在這三角中不停移動。

然而實際情況並不美好:在政治力量未波及到大學的時候,院校要面對市場壓力,與其他院校競爭有限資源。香港產業單一,尚未有足夠產業支撐非專業學科的龐大學額,導致了大學為了「搶人才」,投放更多資源於專業學科,科目之間的分層愈加深厚,造成了惡性循環。學術關注相比起市場力量一文不值。

但當政治力量影響到大學的時候,除了能明刀明槍地干預人士任命,財政上的壓力同樣被放大。第一是因為校譽受影響後減少的捐款,第二是大額撥款需要立法會通過[6]。箇中政府、市場並不是兩個完全分開的制度,而是大多時候糾纏不清。故此,實際上院校管治涉及到了太多層面,遠遠不只是在大學本身;只在校董會談院校自主,實在是空中樓閣。

宋達能及其以後 Sufferland beyond Sutherland

說了這麼多聽起來一頭霧水的概念,現在讓我們回到具體文件上、事件上的討論。

香港第一份檢討大學管治的指導性文件——宋達能報告書,正正是上述概念的集合:當中對於高等教育「管理及管治架構進行檢討……必須包括對有關法例的檢討」充滿著管理主義的色彩,第一是加強問責,第二是企業化管理。管理層的具體問責目標有十一項,包括「釐定大學的辦學使命和核心價值」、「就表現、質素保證和善用款項等事宜向有關人士作出匯報」、「確保以上各項顧及院校的核心價值、自主和國際聲譽」等。這些問責目的空泛之餘,其對象實則不清不楚,誰是有關人士?公眾或是學校持份者參與程度如何?這都是留下來的問題。

報告書其對於大學的建議管理改革更是令人憂心。宋達能在報告書附錄中期望是令大學徹底走入企業型管理的模式:分別管治/管理機構。在商業機構中,分為董事局和管理層兩者。前者負責提供方向,擔任「管治」的角色;後者負責實踐,提供「管理」的角色。但這種分野在大學中並不清晰,在報告書發佈時,高層教務人員往往同時兼任兩者。隨著追求管理效率的觀念出現,這兩種角色進一步分化,逐漸出現了非教學的管理人員。最初非教學的管理人員只會在審計事宜出現,但隨著大學管理逐漸科層化,從底層到副校長都不缺專屬的「管理人才」。

報告書更重要的伏筆,則是直接對於現有校董會模式的批評,稱其架構龐大,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民主,但效率低下。文件並沒有指名道姓要求中大改制,但似乎到了這個階段,中大展開對校董會的檢討已經是必然的事。作為一份指導性文件,宋達能在立法會、教資會以及大專界都引起了反響。但一切改動是否必然達到更好模式、大學在此有什麼角色,還看下半篇文章的分析。

[1]:1999年施政報告

[2]:盧一威和伍世傑,《香港高等教育》,中華書局,2016。

[3]:中大學生報迎新特刊,〈操縱從未間斷〉,2014。https://cusp.hk/?p=9142 

[4]:李曉康,〈大眾化、管理主義和市場化:香港的大學質素評鑑經驗〉,Education Journal《教育學報》,2002。

[5]:Burke,J.C. The Three Corners of the Accountability Triangle: Serving All, Submitting to None, in Achieving Accountability in Higher Education:Balancing Public,Academic and Market Demands. 2005.

[6]:中大學生報5月號,〈紅金校政〉,2021。https://cusp.hk/?p=9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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