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蕉跡 訪 / 報社朋友

雖然學校支援服務確實存在資源不足的問題,但對一些同學來說,他們不是因為資源不足,而對求助望而卻步;在考慮這些之前,鼓起勇氣向身邊的親友傾訴和尋求協助,可能已是難以踏出的一步

報社的一位編輯山,在大家眼裡一直是位責任心重、自我要求高的好編輯,但她有時會突然「一睡不醒」,即便在傾莊或甚至打樁的環境, 都無法打擾她的熟睡,較了鬧鐘也沒用。直到突然驚醒,她就會立刻 緊張地查看時間。如果因為睡過頭而錯過當日行程,山就會感到十分愧疚。編輯 M 憶述她有一次在夜晚三時左右醒來,以為已經是新一天, 錯過了上班時間,因而崩潰大哭

雖然山稍稍自認在處理情緒上有些問題,卻沒有任何求助的想法。然而一睡不醒並非一次半次,她會毫無預警地陷入沉睡,然後毫無預警地爆發情緒,長期似一個不定時炸彈。報社的同學都很擔心她的健康狀況,也因為共事已久,了解到山的作息不定或由工作壓力和原生家庭問題引起。我們因此特意和她進行了一次訪談,希望以一位當事人的角度出發,了解同學沒有求助意識的原因

山在 7-11 便利店上夜班,下班前一小時正是最精神疲弱的時分,卻也是阿婆阿伯下樓出沒的時候。山偶爾會有被他們無理謾罵,這時候她看向開箱子用的界刀,有過稍瞬即逝的自我傷害的念頭,想不如乾脆一了百了。但一想到處理起來會很麻煩,她就打消了念頭,「還不如去睡覺」。即便如此,山卻沒想過要看醫生。她認為需要求助的同學都是嚴重到前文幾位受訪者的程度——「真係嚴重到意識到自己需要去求助」,而自己的狀況對比起她們,就像嚴重疾病對比普通感冒一樣,塞兩顆感冒藥,或者用身體天然抵抗力對抗,咬一咬牙,忍過去就算了。

另一方面,山也不認為面見輔導員就能解決根源問題。一次傾訴,輔導員或能安撫到情緒,卻不能長遠給予精神上的支持,更不能阻止便利店客人「regularly 的迷惑行為」。既然這份工作讓她身心俱疲,轉換工作是不是改善情緒的可行建議呢?然而她卻回答,「返夜更凌晨 6 點界箱好過面對父母」。

「不嬲唔想翻(屋企),父母難溝通,但係佢哋唔係家暴,你又係佢哋養,好多嘢冇得你話事。一直搵屋企以外可以瞓嘅地方,但係冇其他出路。」山在訪談裡如此說道。

編輯 Eve 形容她就像《全職獵人》裡的基路亞,因為與控制欲強的家人關係差勁,因而離家出走。而通宵工作能讓山爭取經濟獨立,也是為了避免回家。一開始是解決問題的動機,後來卻反而讓山負擔了更多情緒壓力。

目前工作的收入並不足以讓山經濟獨立,仍需依靠父母去應付生活開支。「拎咗錢,自己就有責任應酬同滿足佢哋」,所以即便覺得父母難以相處,她仍需聽從父母的要求,回去那個她不願回去的地方。但即便極不願回家,亦仍未經濟獨立,山也不想向朋友求助。比起有什麼難言之隱,她坦承自己完全沒有傾訴的想法,也認為傾訴對解決問題於事無補。有朋友知道山手頭拮据,曾經主動借錢給她,但她拒絕 了,說借錢是走投無路的選擇。她覺得自己只是不願回家,卻不是真的無家可歸,無需要讓別人分擔自己的麻煩。

「唯有做某些事情才能生存下去。」山在訪談時如此說道。父母操控欲大,一回到家,她便意識到自己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她不想面對在家那種緊繃和壓抑的狀態,知道自己遲了回家會受到責備,就用報社事務作為夜不歸家的理由。第一次發現有效,謊言就成為了應對父母過問的唯一長策。相反,如果表現出異常,就會招致「令人不適的追問」。母親並不知道她晚上工作,一次晚上發現她不在家,就不停地打電話和發短信給她,還夾雜一句「我想跳樓」,讓山十分害怕。

意識到坦誠只換來責備,山很早就學會了壓抑自己的情緒,遇上事情也不需要別人幫忙。她曾經嘗試向父親解釋自己經常不回家的原因, 但在他眼中,報社的開會、寫文、傾文都是無謂的,山的唯一責任就只有讀書,要她不要搞這麼多事情;到讀書有壓力了,他又覺得這無非小事,沒有傾訴的必要。

即將畢業,經濟獨立能力成為山越發迫切的問題。然而問到她的財政規劃,她卻含糊其辭,認為自己只要一直工作下去就是了。她曾同時做四份工作,卻沒有計算過加起來的收入。銀行餘額也不去看,只憑感覺預計今個月「洗多咗」還是「洗少咗」。「唔識判斷生活費係幾多先合理。」山一開始解釋,她總覺得把錢花費在吃喝玩樂上都是不 必要的,怕「一餐飯洗多啲就會跌落四位數」;然而,在生活開支上事事節省,杯麵薯片又是一餐,她卻會在 live show 和周邊上「大出 血」,平均月費 2000 元。

山經常在半夜排版、或者工作壓力大的時候,忍不住「報復性消費」。 但發洩過後,又會亡羊補牢般不斷找工作。經濟獨立的目標使山對物質和周圍環境產生不安全感,那種患得患失的恐懼始終徘徊心間。

做得多卻總是覺得自己還做得不夠多,花得少卻寧可再少花一些;又 覺得自己找不到工作,即便現在有,也怕有一天會丟了。

編輯蛋黃哥形容山「就像有一個目標要追,但不知道要追多遠,唯有一直跑跑跑。」。山對於自己的財政沒有周詳的考慮,於是其他編輯三番四次提出建議,一同幫她計算租屋、飲食等開支,然而山每每逃避。他們感到不解,既然問題的源頭就是錢,而山離家的盼望又如此強烈,為何平時處事如此理智的一個人,偏偏在這個關鍵問題沒辦法理性地思考?

著眼於逃避這個結癥,其實是無視背後一整段不幸的童年所構成的複雜背景。對一個曾經向親人嘗試傾訴,卻換來冷言相向的人來說,求助已經蒙 上了一層陰影,使她常常顧念袒露真心不會被接受;要獨立要堅強。潛移默化要獨力吞下所有苦水的想法,滲透了山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她就像一 條橡皮筋,行年累月被拉扯,如今已經失去它的彈性。我們是否不該去批判她的態度,而是嘗試去理解她逃避的原因,思索怎麼支持受苦於家庭壓力的人?

旁觀者的我們希望幫助山解決燃眉之急,走出擔心財政崩潰的持續不安。 我們只能坦白,作為想要幫助山的朋友,我們仍然沒辦法鬆動她這個持續許久的狀態,也因為不知道該如何幫忙而感到無力。在膠著好幾個小時 後,她哭了。山的伴侶文這時侯就抱著安慰她。他在她一直被家庭、工作 和報社壓力纏繞的時候,始終陪伴在她身邊。雖然山也不會刻意去向他訴苦,他卻一直是山依賴的人。

不過,這次對談至少是解開心結的再一次嘗試,未嘗不是一個讓慣於逃避面對情緒的山自我表達的難得機會。就肉眼可見的問題「對症下藥」未必就可「藥到病除」,情緒支援一時三刻也不能使心病痊癒,但盡一個朋友的本份,關心身邊朋友的近況,或能嘗試引導他們踏出正視問題的第一 步。陪伴沒辦法斬斷一連串因果扣連的枷鎖,但它或許正正就是受情緒困擾的人曾經缺乏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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