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粹理性」批判 像個女生(或性/別小眾)那樣讀哲學 文/孤獨寫文 「我會覺得在那個地方, 作為一個女生, 好像有被某種東西隱隱的拒之門外的感覺……」Thelma與諸多受訪者一樣,一進到哲學系便察覺女生不太願意站出來發言的情形。雖然助教和同學也沒有説任何性別歧視的話,但哲學系課堂就總是瀰漫着一種微妙的氣氛。「那個氣氛會讓你感覺到有什麼東西, 好像不太對勁。」她憶起上哲學概論的情形——每逢下課,總會有一大群男生聚到教師身邊討論,他們之間好像本來就相熟,像朋友一樣,令她總覺得自己從一開始就被排擠了,不知道怎樣參與。 即使有這種微妙的感覺,Thelma當時也未認為這是哲學系的問題,還以為是因為東亞女生生性內斂,自然不喜歡在課上說太多話。直到她後來上了文學院另一個學系系的課,才擺脱了在哲學系那種「被拒之門外」的微妙感覺。「我覺得那個課堂給我的感覺, 是完全不同的一種氛圍……在那裡, 我整個人處於一個很舒展、很放鬆的狀態。」一來課堂上男女比例更為平均(甚至可能女生比男生多),亦有很多女生發言;二來,這門課令她對哲學產生了一個疑問:「為什麼大一哲學課的文本都是老白男【1】寫的!?【2】」 受訪者Luna也有感哲學系更常聚焦在白人男性所撰寫的文本,覺得缺少了從其他弱勢者角度所展開的哲學文本。讀了一年哲學後,Luna便轉到自覺更適合自己的人類學系。至於哲學系有什麼不足,她認為「好多人入哲學系,係想要瞭解世界、係想要瞭解人生、係想要瞭解自己……但係哲學系唔係一個咁嘅學科。」而Luna認為哲學系不能達到這些目的,正是認為它不夠重視「觀察者」所致的。一個觀察者往往會有自己的限制,視野必然地會受其文化背景影響,你覺得顯而易見的事情,可能於我卻不然。「譬如『性工作係唔係道德』呢個問題….你會發現喺香港討論呢個問題,同埋喺韓國討論呢個問題都會有唔同嘅答案。然後你會發現呢個問題其實好複雜。」人類學正是因為留意到觀察者自身的局限,因而發展了用「局內人」(insider)視角去闡釋文化現象的方法,即用屬於那個文化的人而不是外來者的視角去進行闡釋。 Thelma和Luna對哲學系的另一個看法是:在哲學的討論中,弱勢者的觀點被忽略,以致從弱勢者提出的問題,根本很少在討論桌上出現。「在『哲學』討論裡面, 性別的維度,或者說更弱勢者的維度是完全缺席的。我不知道這是哲學的問題,還是哲學系的問題」Thelma説道。譬如,雖然哲學會討論「什麼是好的人生」,卻很少會討論女性、同性戀、身心障礙者在ta們的處境之中,如何去獲得一個好的人生。又譬如,在倫理學中,如果不是女性主義者積極的推動關於「什麼是強姦」、「什麼是性同意」的討論,這些問題不會被涉及到。正因哲學家在研究問題時沒有反思自己的觀察者視角,因此會令到一些自身視角之外的弱勢者的聲音被忽略。倘若忘記了「觀察者」本來的限制,我們就很容易把自以為正確無誤的觀點當作窮盡的、放諸四海皆準的道理,把殊相以作共相。 另外一位女性受訪者金魚對哲學系缺少不同視角的問題也深有同感。自從中學時讀過米蘭·昆德拉【3】的小説,金魚便毅然決定報讀哲學系。讀到心儀的學系固然開心,但金魚心中總是依存着一絲不習慣。「我喺中大哲學系吸收到嘅思想、感覺到嘅思想,好似同自己作為女性嘅經驗相距好遠,所以自己會再問自己點樣理解『經驗係咩?』呢個問題。」隨着自己閲讀的文本越多,金魚所接觸的思想也越來越多,而自己想把自己的經驗做一個反思,也逐漸沉沒在哲學理論的汪洋之中。「我每一次打文嘅時候我都會喺度諗,我諗嘅嘢、我打嘅每一隻字,到底係唔係真係我自己所經驗嘅嘢。」 哲學界不同於哲學。哲學界有潮流、有傳統,亦可以有偏見。用個例子來説明:在1992年的英國,發生了一件「劍橋事件」(The Cambridge Affair),19名哲學家聯署去信泰晤士報,抗議劍橋大學頒授榮譽博士學位予法國哲學家德里達(Derrida),聯署人其中亦不乏赫赫有名的分析哲學家,例如蒯因(Quine)、馬庫斯(Marcus)等。信件攻擊德里達的文章不符「清晰」和「嚴謹」兩大哲學界「公認的標準」(誰説的?),不應頒授榮譽博士給這種人(言下之意是德里達寫的東西不是哲學)。當然,這不是在説寫得不清晰不嚴謹的東西就是好【4】,但是因為寫的東西不夠清晰嚴謹就不應該當作哲學嗎,也許未必。 「做哲學可以有好多種方法,但你去到哲學系嘅時候,你都需要跟住入面嘅制度嚟develop你自己先。始終一開始進入去哲學嘅世界,你都要大概感受到思考方式係點樣運作先。不過之後就會再反思自己去學習時,會再進一步諗自己嘅思考方式可以係點。或者喺呢個過程就係不斷思考,去問自己可以點思考而又表達到自己嘅睇法。畢竟有時候喺一個制度入面就係會不斷問:咁我自己去咗邊呢?我覺得哲學系學生都會有呢個掙扎,但多咗諗女性視角嘅問題後,有時會再感到無力,因為長期睇嘅文本,至少你其實係長期理解緊一個男性視角下點理解世界再去建立一套有系統嘅思想。」金魚憶起在寫文章時,曾經想到一個字很貼切自身經驗的詞,然而哲學講求邏輯嚴謹,客觀理性,很多文章容不下述寫個人經驗的空間,金魚唯有換成其他哲學用字、邏輯術語。就這樣左改改、右改改,就變成了一篇面目全非的文章了。 曾經,金魚也試過以個人經歷來闡述自己的觀點,卻引來同學的質疑:「係咪真係可以咁樣諗㗎?係咪真係有咁發生過㗎?」大多數同學都覺得個人感受是值得懷疑、不真確、不夠「純粹」、不能用來輔助論證的。哲學論證,就一定要客觀和合乎邏輯,全然是知性上的活動,豈能摻雜主觀的個人經驗? 「咁你覺得有冇啲咩哲學家符合你嘅思考方式?」「我有揾過呢啲㗎!其中兩個係羅蘭巴特、班雅明。」金魚提及與同系的同學討論時,不時都會迎來「這些人是不是哲學家」的質疑——「吓,佢表達到咁樣都係哲學家嚟嘅咩?」哲學所探究的主題包羅萬有,四年的本科生涯只能囊括一二。如中大哲學系素來擅長於中國哲學、分析哲學、現象學等,本科生自然對這些領域有更多接觸。諸如批判理論、結構主義、精神分析等領域雖然是對現代社會科學有深遠影響的哲學領域,哲學系卻不大常開有關課程。反倒是文化研究、人類學的同學才會學到這些哲學家、這些理論【5】。除非有專攻此道的訪問教授,否則本科生較少有接觸這些領域的機會,因而對其方法論感到陌生,甚至因此對這些領域產生質疑。 除了哲學領域的東西以外,金魚也有涉足文化研究、女性主義【6】的文本。帶着分享、討論的心態,她不時也會引用文化研究和女性主義的觀點來回應哲學問題,結果卻是迎來同學的冷眼,彷彿觸犯了甚麼禁忌似的。但是哲學系的老師似乎對陌生的哲學領域和其他學科的理論比較包容。另一位哲學系學生Y在寫畢業論文的時候,選擇了系內課程從未涉及的《第二性》為題,亦得到老師的支持。Y在和指導老師一對一討論時,直接問可否使用其他學科的理論,如人類學、文化研究,甚至提出要做實際經驗分析,都得到了老師的支持。這令Y感到意外的自由。 對於哲學系為何不更常開設以上課程,哲學系於〈與Department 對話〉一文亦有所回應。然而在編輯們與金魚的討論當中,我們漸漸意識到金魚遇到的困難並不在於哲學系的課程編排恰當與否,而是一個更加深遠的問題。當我們把自己浸淫在某個學術傳統之中,自然就會被該傳統的方法論、常用的框架塑造了我們思考議題的方式。我們要思考的不是應該或者不應該教什麼,而是這些框架、方法論假設了什麼?這些假設是從何而來的?這些假設有把其他視角的經驗納入考量嗎?撰寫本文期間,金魚對當初「什麼哲學家符合自己思想」的回答有感不妥,表示「現在我已經不再問這個問題,因為建立自己的思考方式未必需要符合哪一個哲學家,更重要的反而是需要意識到自己思考中有甚麼假設是自己沒有意識的」。 哲學系的問題似乎是一個系統性的問題。哲學自古就在一個歐洲中心、以白人男性主導的視角展開,並要求所有做哲學的人都要跟從這套傳統。至於不符合這套傳統的思考方式,就會被視作「不夠理性」。那麼那些相對冷門的哲學領域,例如女性主義哲學,又何去何從? Thelma一向都意識到哲學系缺少女性視覺。後來Thelma獲派到荷蘭exchange,在那處遇到的人以及上的課令她更加確信於此。在荷蘭,選修了女性主義哲學。那邊的老師十分注重文本作者身份——這個是白人男性寫的、那個是白人女性寫的、那個是黑人女性……「第一次聽到老師説要把哲學去殖民化(decolonise),我當時很震驚!我在中大的哲學系從來沒有聽過要decolonise這個學科。原來在不同地方是會有人用decolonise的眼光,或者是用性別視角來看待這個學科的。」 Thelma在上過這課後,更加意識到根深蒂固的權力結構,例如父權制、資本主義、殖民主義等如何以看似自然的方式內嵌於知識生產的過程之中。因此,人文學科不能對「去殖民化」這個問題置之不理,不去反思學科背後的權力結構,而只思考學科以內的問題。「今天已經是一個經過各種各樣弱勢者視角洗禮過的世界,哲學作為一個人文學科當然也不能逃脱這些浪潮的洗禮,(中大)哲學系卻選擇了逃脱它。」 古希臘以來,哲學素來秉持着「心」、「物」二分——例如在柏拉圖的《斐多篇》之中,蘇格拉底宣稱身體是人獲得知識的障礙,哲學家應蔑視自己的身體,轉向智性上的追求(65a–d)。此二分法根植於西方哲學傳統,傳統哲學對「感受」的討論並非主流的。 Thelma在荷蘭的老師鼓勵同學將身體當作女性與世界連接的場域,以身體為媒介去獲取知識。「很多Feminist的哲學家認爲身體很多時候, 特別是對於女性來講, 是一個你去感受這個世界的媒介,因此它並不是求取知識路上的一個阻礙,反而它可以讓你用一種具身性(embodiement)的方式去獲取知識。而這些知識並不比那些單純從腦子用理性能力產出的知識差,ta們因此質疑這個mind和body的二分。」Thelma如此説。 女性主義哲學主張用感受來獲取知識,並非是承認「男性擅長邏輯思考,女性擅長表達情感」的性別刻板印象。透過解構行為,女性主義哲學發掘到這些刻版印象如何被隱約地被鑲嵌到哲學傳統之中,以及這些刻板印象如何壓縮了哲學的可能性。批判「心物二元」,就是要解構「心為貴、身為賤」的古老教條,樹立理性和感受互為重要。只講求「純粹理性」,才是探索真理的真正阻礙。而傳統哲學拒絕感受,並非因追求真理的意志使然,而是男性視角的成見罷了。 金魚也同意解構的重要性:「係社會文化嘅角度,我哋可以將哲學系視為一個機構(institution),裏面有好多唔同嘅零件運作。我哋可以對哲學系裏面嘅機制,或是對哲學思想史進行一個解構嘅行動。如果你有呢個解構意識,可以慢慢咁去理解哲學思想嘅思維模式係點。」整個解構的行動就是把哲學思想中一些可能有偏見的地方挑明出來,嘗試去慢慢找出構成這種思想的各種條件。這行動的重要性,不亞於做哲學本身。畢竟,假如我們不確認哲學本有的方法論是否真的免於成見、教條,又豈能確保所產生的「知識」確切為真? 「我今天終於確認,向我自己確認了。其實我不喜歡的不是哲學,而是我自己學校的哲學系。」——Thelma 【1】年紀較大的白人男性。在歐美的文化脈絡下,是一群相對有特權和優勢的人,較常抱有相對傳統和保守的觀念。 【2】大一哲學課為哲學概論、邏輯、哲學與人生處境。雖然哲學系高年級的選修課上有少量涉及女性作者的文章,但Thelma因為大二從哲學系轉出,沒有機會接觸到。 【3】捷克裔法國籍作家,著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不朽》等,其作品富含哲學思辨。 【4】瑟爾(Searle)曾經問過傅柯(Foucault) 為什麼他們寫的東西那麼難懂,傅柯回答在法國哲學界,似乎如果你的著作裏沒有至少10%的內容是別人看不懂的話,別人不會把你的著作當作一回事。 【5】親身經驗:之前為了寫報社的文章,跑去找批判理論的書來看。跟哲學系的朋友談起這件事時,他們都不知道什麼是批判理論。反倒是跟讀社會科學的朋友聊天時提起,才知道上社會學課會學。 【6】從20世紀末湧現的哲學思潮,在分析、歐陸傳統,甚至精神分析領域也有女性主義哲學的研究。最著名的有關著作莫過於西蒙波娃的《第二性》。女性哲學研究亦經常與形上學、知識論、倫理學、現象學等交叉。 分享至: Leave a Reply Cancel Reply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CommentName* Email* Website 在瀏覽器中儲存顯示名稱、電子郵件地址及個人網站網址,以供下次發佈留言時使用。 八 + 8 =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