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哲學黃右男

由於這個專題始於我們對哲學系中男女同學比例失衡、多年來缺乏女老師、轉系同學多為女性、女性鮮有在堂上發言等現象的不解,我並沒有預料到會在訪談中聽到系內的厭女問題。當我從多位在不同年代入讀哲學系的受訪者口中聆聽到相關經驗時,確實有點瞠目結舌。

受訪者的經驗反映哲學系中的厭女症似乎不能理解為個別事件,而是由來已久、橫跨多年的問題。厭女症仍普遍存在於社會上,但系內似乎有某些因素令厭女症特別容易在此滋生。

並不是要對女性有厭惡情緒才構成厭女。厭女症(Misogyny)是指對女性的仇恨、蔑視或偏見,譬如要求女性具備陰柔氣質、認為男女生理和心理結構已決定兩者的分工、過份重視女性的外貌等。

■ 哲學傳男不傳女?

Alicia 在2000年代初入讀哲學系。她指當時系內部分圈子盛行着互相吹捧的風氣。這些圈子雖然也有女性成員,但以男助教為中心,男同學亦佔大多數,導致由男性主導。凡是對某個哲學家或某套理論有多一點了解,又或自稱短時間內讀完某本著名哲學書的同學都會成為那個圈子的吹捧對象。Alicia對這種風氣感到反感,意識到自己和他們不合。

當時同學間仍流傳着「男生適合讀抽象理性的學科,女生適合讀抒情感性的學科」的性別定型觀念。儘管年代久遠,但她模糊的記憶告訴她系內的師生普遍不會覺得女性有天份讀哲學,遇到成績好的女同學只會認為對方是個「勤力的乖學生」、「某哲學家的粉絲」,但不會是一個懂得獨立思考、抽象思考、在哲學上能有所成就的人。她曾因為在「邏輯學」考試中考獲滿分而被部分男同學在背後譏諷為李天命【1】的擁躉。現在回想起,她無奈之餘又哭笑不得。

當時同學之間崇尚閱讀經典哲學著作。哲學經典有些已有過百年歷史,不少是以古舊的歐洲語言寫成。在這種背景下,懂外語、能直接閱讀原文的同學自然更受吹捧。Alicia中學時便自學了德文,理應十分符合被吹捧的條件,但她的學術能力卻因為女性身份而被同學們無視。

她回憶起在一次系內讀書會中,有位對德國哲學家康德的哲學頗有認識的男同學被其他同學吹捧為要「接康德的棒」,意指他可以繼承康德的哲學。接着便有一位男同學開玩笑地說:「接康德的棒棒。」對方可能只是想說咸濕笑話,但也許是因為想起他們對女性學術能力的貶抑,Alicia 在訪問中戲謔地挖苦道:「好似暗示要有男性性器官先能夠掌握哲學知識。」

這種「看不起女性學術能力」的厭女想法並非恰巧出現在她那幾屆。比她約遲十年入學、現為哲學系校友會成員的可樂指,當時有老師曾在課上說過類似「我哋系嘅男同學能力比較好。不過如果女同學生得靚嘅話就冇所謂,師兄會幫你做功課」的說話。所幸的是,這種想法似乎被封存在那個年代,至少我們沒有從年輕一代的受訪者口中聽說到。

Alicia 在中大完成了學士和碩士學位後到了香港大學升讀哲學博士。或許因為那裏更為西化,在師生之間不見有「女性不會出人頭地」的偏見。

■ 來自哲學男的評頭品足

厭女其中一種形態是物化女性。十多年前就讀於哲學系的Karine指當時的男同學會不時對女同學評頭品足,甚至乎無緣無故取笑女同學的外貌,她的身材亦曾遭攻擊。有次她和系內同學閒聊時,說起自己在雜誌上看到的模特兒,表示十分羨慕她的身材。聽罷,有位男同學便指着她的胸部取笑道:「你睇下你點做model 啊?你咁嘅樣。」亦有次和系內同學聚會時,她被陌生男人搭話。有位女同學提點她注意安全,卻遭另一位男同學攻擊外貌,他譏諷道:「佢梗係多人撩喇,唔通你有咩?」

但男同學對於女性外貌的看重亦令她受到男同學的歡迎和優待。她在入學時的迎新營因外貌出眾而被選為系花。與取笑她的身材時的惡意大相逕庭,當她向男同學請教時,他們會耐心解答,甚至乎主動幫她完成課業。

「我覺得男仔係重視女仔嘅外貌、身材多過佢哋嘅性格、人品、學習、學術成就嗰啲。佢哋對於女性嘅欣賞全部係流於表面。我覺得自己係一個手袋擺喺櫃檯入面畀人觀賞。你唔會走去欣賞個Chanel袋有咩性格㗎嘛?」她說道。只重視女性外表,將她們的價值化約成其外貌的價值,無疑是對女性的物化。身邊男同學對她的態度令當時的她亦逐漸內化這種價值觀,認為女性的價值只在於外貌,在求學上沒有多少野心。

■ 哲學系是個男更衣室?

可樂認為哲學系的同學間存在着更衣室文化(Locker room culture),而在這種文化下,男性會互相包庇。更衣室文化原先是指男性運動員在更衣室中開男性主導、充滿偏見、性別和種族歧視以及恐同玩笑的文化。更衣室這種封閉的純男空間被他們視為可以肆無忌憚地說這些不可公開說的話的私人領域。在哲學系男多女少的環境中,容易形成只有男性的圈子。根據受訪者的經驗,部份男同學之間私下確實會存在着更衣室談話(Locker-room talk),而且往往只有女同學會駁斥制止男同學的厭女言論。

仍然在學的阿華依稀記得曾數次在系內同學的聚會中聽到有人發表諸如「女仔返去煮飯」、「女仔去斟酒」或者「女仔講嘢冇意思」之類的厭女言論。這些言論被當成是玩笑,在引起其他男同學發笑後便會被湧至的新話題淹過。哄笑是對厭女言論的認同。阿華當然知道這些言論有問題,沒有延伸這話題,卻因為覺得開玩笑的界線糊塗,不肯定是否須要阻止。女性在這些聚會中佔少數,他只見過女性會當場指責這類言論。然而,她們並未能令對方反省,反而被看成是開不起玩笑。

Karine指有次和系內的同學走在旺角街上時,遭人非禮,卻被其中一位男同學揶揄道:「如果你唔想畀人摸,就唔好着成咁。」面對這種指責受害者的厭女言論,當下只有她的組媽出言駁斥:「吓?佢着成咁,唔代表她可以畀人摸,同埋佢呢個衣著都冇咩問題。」

■ 厭女思想在更衣室中迴蕩

當只有少數的女性會出言反駁厭女言論,而男同學又對她們的批評不屑一顧時,男同學原有的父權思想和對性別議題的麻木難以被撼動,甚至會因為被反覆肯定而不斷地加深。

Luna的Year 1在疫情中渡過。在一節邏輯學的網課中,老師舉出一個有關性別的例子,其中提及過「香港女性的地位很高,甚至壓迫了男性」的說法,以及展示一張諷刺女性缺乏智慧、邏輯和駕駛能力的漫畫(圖一)。聊天室中馬上有幾位男同學和應,還說要「振夫綱」【2】,儘管老師當時只是以此為例講解對確論證(valid argument),對此不必認同【3】。她在心中批評他們不自知地內化了父權思想。父權思想要求男性成為主導的一方,意味着男性也是受到父權的壓迫。一旦女性的地位有所提高,他們便心生「權力被奪走嘅危機感」。

圖一:Luna在上邏輯學時,授課老師展示出的厭女漫畫。

然而,Luna終究沒有在堂上出言反駁他們。「我做學生,我都會驚一個人同老師、同其他咁多個同學對質」,她解釋道。她指在一個男同學人多勢眾、男老師主導的課堂中,男女的權力並不平等,令女性難以發聲反駁這些出自男同學的厭女言論。更令她生氣的是,整堂課都沒有人出言反駁,觀感上就好像所有人都認同這種言論一樣,儘管她明白其他人可能有着和她一樣的憂慮。她認為在一個只有男老師、學生男多女少、以男性哲學家的思想為主的哲學系中,當沒有人指出同學的父權思想時,他們便會不知不覺地內化這些思想。所幸的是,她認識一些哲學系男同學意識到性別的不平等後,便自行學習女性主義。

除了明顯的厭女言論,部份同學在堂上的發言亦反映他們本身對性別議題並不敏感。其中一位受訪者金魚指有一次在堂上討論到亞里士多德「不動之動者(unmoved mover)」的概念,意思是只推動其他東西,自己不被推動的「第一因」。有男同學舉例說「不動之動者」就好像一位有性吸引的女性,她不動時也可以吸引旁人望向她。這種言論有物化女性之嫌。事後與其他女同學討論時,她們都反映感到很不適,令她認為對性別議題稍有意識的人都會有類似的感覺。

■ 厭女思想是怎麼樣寄生在這裏的?

即使更衣室是一間回音室,但厭女思想是怎樣被帶進這間更衣室的呢?這也許可以解釋為厭女男性恰巧入讀了哲學系,但可樂認為哲學本身就特別吸引這種人,亦即是它口中的「Edgelord」。所謂 Edgelord 是指那些習慣發表極端偏激言論來吸引他人注意,而且自認為超越社會道德規範的人。

哲學著重思辨,往往給外界顛覆常理的印象。可樂認為這點會令 Edgelord 們誤以為「入到哲學系就咩立場都可以被容許,仲有我嘅立場越偏激,越顯得我係不受社會嘅、大眾嘅 groupthink 去限制,更顯得我係少數嘅 truth bearer,我係真理嘅持有者。」

再者,哲學系的課程設計中融入了很多辯論的元素,鼓勵同學互相反駁。它認為在這樣的課堂中,立場極端偏激的同學會有更多機會表現自己與眾不同,而立場溫和、傾向求同存異的同學則會被邊緣化。而這正是 Edgelord 們所渴望的。

它認為對於自小便被灌輸父權思想的同學而言,「大學嘅時候,其實係一個好關鍵嘅時候可以畀你拆解呢啲嘢。」學系應該設法讓同學原有的父權思想和對性別議題的麻木受到挑戰。它指部份外國大學會為新生安排性別相關的講座,同學及後便不能以「不知」為由為自己的不當言論辯護。


【1】專門講授數理邏輯的著名香港哲學講師。2005年退休前任教於中大哲學系。

【2】意指恢復男性原來對女性的支配地位。

【3】在一個對確論證中,若果前提為真,結論亦必定為真。所以對確性是基於論證的形式,而不是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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