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地流放】

城鄉之別乃錯誤的問題設定

或者我們的整個身體,各種感官、新陳代謝與免疫系統運作的各種生化條件,經已退化到一個無法復甦的地步。我們不可以給太陽曬、不可以讓風吹雨淋、不可以抵受日夜溫差、不可以接觸動物和禽鳥、不可以足踏泥土、捉摸花草樹木、不可以給蚊叮蟲咬,千萬不可以隨便觸碰、親吻摟抱鄰人。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因為我們變成皮膚敏感、腸胃敏感、氣管敏感、藥物敏感‧‧‧‧‧‧眼耳口鼻對耳聞目見嗅到嚐到的都容易有過敏反應,而且道德敏感、性敏感、膚色敏感、所有政治都太敏感,非常神經質。本來不是如此的,可是「本來」是怎樣無從想像。

甚麼都碰不得的身體,甚麼都不去碰的一種生存狀況,以觀看(Viewing)與指點(Pointing)等同所有行動的角色模擬,每個人都可以不假外求的成為自己:

每天從一個石屎玻璃罩出發,登上一個會動的鋼材玻璃罩循不可改變的路線,來到另一個石屎玻璃罩做著指定的工作直到下班,再登上一個會動的鋼材玻璃罩,沿相同的管道網絡來到另一石屎玻璃罩裡,購買來自全球最大污染排放國的各種出產,進食同一個生態災場輸出的各種加工食物,沿相同的管道回到起點梳洗拉睡曰回到家。並且,這種以耗費交換耗費的生活,不消幾十年間已經令我們的遺傳基因──人類做為一個物種的生物藍圖與記憶體──起了不可易轉的變化,會生各式各樣的癌、上一代從未生過的病。

我們無法在「城市」以外的任何地方生活一段比「假期」要長的時間;我們甚至無法想像「城市」以外的生活:「如果無乜乜乜,不如叫我去死好過!」、「唔可以咁咁咁,我會死的。」與玻璃箱裡插了滿身喉管的危殆嬰孩無異,只是玻璃箱比較大,有些儀器可以隨身攜帶。

拿走各種科技設備,離開所有怪胎建築,人是甚麼?相反,能夠在野地上生存的,一定不是人,而是「原住民」、「土著」、「野人」。在近似的(殖民或城市當權)的視角中,「農民」與「漁民」及「田地」與「海」的整個觀念與所指,得次第趕進博物館與教科書插圖中,貶斥為落後於時代,或框置於神話史前時期,奉為一宗,惟不可立足於現世、當下的政治。

當一個物種的其中一支,要把所有「非我族類」逐出其天天擴張的領地,決意以毀滅所有物種的共同生境,切斷生命的循環,另外建築一個「世界」,說是為了使一切死的活的都要成為「有用」,田野可以用來蓋車廠、海洋可以用來做殖養場同時是工廠水冷儀、核爆試驗場與污水排放口,湖泊可以堆填廢料、動物禽鳥可以集中虐殺、一切會開花結果的都沒有種籽;山頭可以炸開、木林可以一把火燒光、河川可以截斷‧‧‧‧‧‧鄧小平說一句任人引用的就可以了。

於是水龍頭流出的不是水而是沙漠,電制開關流通的是煤灰與污水,海岸拉直、鐵路貫穿一地一民的心腹,讓大戶趕快來用人民幣當地結算,買得無數民工家散人亡的血汗與淚曰文化曰發展!而且香港人特聰明,會用鋪橋蓋路解決鋪橋蓋路帶來的問題、用「地積比」的精算巧奪天空中的「可建樓面」、在沒有一寸沒給石屎水泥封殺的市區地底再建三、五七層地下商場、停車場。

可是離開城市,並沒有「自然」──連荒野都沒了,除了沙漠都是可發展用地。人把自己從萬物共同的生命循環中區別開來,用此際此時的連場災難支付每天的生活所需並佯作不在現場,他就得永遠在自己築成的「世界」中流放,或者,偶爾會在有閒無聊的時候,想像一種有電、有水、又有煤氣、又有汽車、不用望天打卦、也沒有甚麼粗活要幹,樸素、恬淡、自給自足的「鄉郊生活」,卻拒絕漁民農民何以不願再打魚耕作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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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智良。潮粵移民之後,出生成長於教科書與電視宣傳片中的香港,此後長期滯留。著有《白瓷》(Porcelain. Ed D. Alexandrovna,
Exist Ran¬dom,1999 )及《房間:作為
「精神病患」的政治、欲望或壓抑》(郭詩詠編,Kubrick& 廿九几,2008),文字及攝影作品散見各種報刋。現從事翻譯、寫作;興趣攝影及「反精神科」實踐。
個人網誌 「處決1938!」,見
http://oblivion1938.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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