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漢彤

【非社會學系的同學別急著翻頁,所謂「他朝君體也相同」,或者不幸貴系與社會學系同一弊病,更應同氣連枝。】

暑假,有社會學系同學突然收到消息:今年課程全改作英語授課!系會急急詢問系方發生何事,同學怨言四起。系方高層丁國輝教授澄清:學系全部課程列表中,僅有四個今年轉為英文授課,而且依舊有中文授課的課程。可是,屈指一算,單看這學期二十個課程[1],不算1101、1201兩個faculty package,只有三個依然以廣東話授課,最受一二年級生歡迎的urban sociology、social problems都改作英文,難怪同學有劇變之感。本報採訪系方現任課程負責人丁教授(趙永佳教授在訪問末段加入討論),以及一些同學校友,了解系內現況及其緣由。筆者身為該系學生,受切膚之痛,嘗試提出反對異議。如有錯誤或粗糙之處,祈請諸教授與同學指正。

根據兩位07年入學的校友所言,以往學系絕大部份課程以中文教授,也可以用中文寫論文。直至近幾年,學系漸漸英語化,中文課程數量劇減,連有關香港與中國之課程亦以英文授課!入門課程intro soc以前中英各開一班lecture, 今日只餘英文;另一入門課程approaching sociology (以前叫reading sociology)亦由有中有英,改為一刀切全英討論。雖然大部份課程導修仍可用廣東話討論,但只要有人要求使用英文,就一定得用英文,卻奇怪地沒有制度把需要英文者分去同組。可以說,今日社會學系裡,中文教學幾近無立錐之地。

回憶十年前中大教學語言英語化引起爭議連天,無數教授、校友、學生撰文批評中大教育理念破滅、犧牲教學質素等等,迫使校方成立雙語政策委員會,當時委員會承諾有關中國與本地課程應以中文教學,今日社會學系已經顯然不當一回事。中大是否偷偷把極具爭議的政策逐漸推行,以迴避質疑呢?丁教授強調,學系課程內容都由系內決定,與校方無關,而「今日環境與十年前已經大有不同」,今日變更只為行政理由。至於英語之於本科教學的負面影響, 丁教授有他不同的見解。

 

英文討論:入門課程無助入門?

哲學系關子尹教授曾撰文反對中大國際化,他指出:「所謂語言現實,指的是某一群體中,哪一種或哪些語言的實際使用頻度與深度足以讓新一代的成員充份掌握該語言⋯⋯世上每一個地方的辦學,必須在有限的資源下,尋找最能與當地的語言現實配合的章法制度。」[2]無可爭辯,中大面對的語言現實就是廣東話—本地同學最能靈活運用的母語,也是最易用來達至清晰學術思考的語言;不過沒有足夠的中文reading或者翻譯質素極差劣,無法不以英文教材為主,也是事實。值得討論的問題是, 以英語討論、授課於教學質素有幾大的負面影響?

筆者與丁教授談及自己在入門課程approaching sociology的英語討論經驗:往往許多比較複雜的想法無法宣之於口,又或因為大家發言時間冗長來不及說。丁教授回應指,要求討論比較深刻「是一小撮比較elite同學的想法」,這課程的主要功能是「過渡性的,因為中學沒有社會學,要讓同學初步理解社會學是甚麼,不需要很深入的討論」。難度較高課程的導修則可容廣東話討論。他更建議,若同學希望深入研討,應課後自行探訪教授。

但為何不是反過來呢?正因為初步接觸一門學問、初次嘗試導修討論,不是更應使用熟習許多的母語嗎?一位二年級受訪同學坦言:「discussion用英文非常白痴,十足以前中學嘅討論,扮對話,又經常dead air,最後要靠professor補返」(也是筆者經驗),「讀完都唔知咩係sociological perspective,反而在UGFN做完一份中文功課,才自覺對社會學略有領會。」

丁教授認為,討論質素不良主因在於同學不是人人有讀reading,而且同學需要習慣、慢慢提升英文水平,重點在於「跨越心理障礙」。入門課程乃為之製造相應語境。

筆者認為,的確有人沒有準備好就前來討論,跟「討論語文」卻是兩個問題,因為只要中文討論能有效改善討論質素,我們就應採用。另外,學英文固然重要,但不應優先於本科學習,「讀寫聽說」無論如何都得處理的其實只是閱讀問題,因為英文reading避無可避。丁教授認為要結合「讀寫聽說」製造英文語境才可以幫助同學提升英文能力,但依照筆者與身邊同學的經驗,改善閱讀英文與改善聽說英文不必然有關。

談及本科與英語學習的優次,借此補充:現時考試及論文要用中文或英文,由教授決定。但英語評核出來的成績會否側重語文多於對課程知識的掌握?同學寫論文,也會迴避不便英文寫作的題目,例如本地議題,限制同學的發揮。

 

英文授課的磨損

就英語授課,筆者提出三個疑慮:其一,英文教學迫使老師放棄中文教材;其二,很多老師不擅以英文表達,課堂質素大打折扣;其三,同學就算勉強聽懂,也難以馬上消化,遑論堂上發問。

丁教授指出,任何稱職教授都有能力用英文帶出「合理水平」的課程內容。教材方面,譬如要講urban sociology,丁教授認為沒有甚麼中文教材不能用英文取代,哪怕關於中國香港也有足夠英文材料教學;在講課質素上,丁教授認為英文教書影響不大,他以自己為例:「我自己用英文教書,content上的磨損也就幾%吧,其實真正少了的只是笑話,廣東話笑話我怎樣轉作英文呢?」他認為用英文沒了「一點流暢度」及笑話,並無大礙,批評同學之所以要求用廣東話教學是「想要舒服、想要有趣」,不是學習正途。「如果教授居然不能用英文講出課程content,同學應該在course evaluation反映!」

丁教授認為同學最初上英文課程也許會不習慣,但漸漸習慣便可解決問題:「以前十句只能聽懂五句,慢慢就能聽懂八句。」

 

英文講不出聲的教學精髓

筆者幾乎肯定,丁教授的估計與同學之實質學習經驗相距甚遠。教育學院蔡寶瓊教授嘗言:「『英文教學』意味著英文中學等階級性標準,那麼很多同學就會『熄掣』,班中只有幾個英文好的同學才與我交談。」[3]首先會喪失課上互動的機會,皆因同學「load唔切」,也就失去了一人發問啟發全班的好處;「load唔切」也很直接是學習速度的問題,同學應有閱讀、聆聽英文時一頭霧水,但有人用廣東話講一點就明的經驗吧。

容我直接,丁教授或許高估了系內教職員的英文水平,本地及國際生對教職員英語能力有所抱怨絕非鮮見,免於尷尬不舉例子。當然這或許不是教職員之過,就算他們英文不壞,也不代表能用來教書啊!光是「深入淺出」已經很難做到。課程內容大概不會損失很多,但整體課堂質素的下滑真的只有「幾%」之微嗎?

進深一步,哪些知識才是「合理水平」的知識?事實上, 所謂「幾%」的內容磨損,卻可能是最曲折深刻的教學精華。某些學術概念本來就非常複雜、抽離日常生活,要用外語講好,對講者及聽者而言都很不容易。而且教學者浸淫學術多年, 對學科、某個學派或學者有所感悟,能用英語傳達學生嗎?這些感悟需要講者抒發感受、旁徵博引,況且講者本人或許仍在學習累積,更難說清。因為複雜難言,最後講者可能會選擇避而不談。

蔡寶瓊教授則提及性別議題的教學經驗,譬如她上堂說︰「vagina intercourse,大家只會說︰『哦,vagina,得得得,vagina,OK,good。』」[4],但接觸性別研究的一大關鍵,正是反思自己對談論性事的尷尬從何而來,用隔了一重的英文很難做到。至於中文教材問題,研讀本地社會,馬嶽、呂大樂等人的中文著作難道不重要嗎?

補充一點:一直以來,社會學課程慣常會邀請本地民間團體作guest talk,可是一旦要求以英文演講,好些基層團體恐怕就得與本系無緣了。最後反問一句:訪談中,丁教授一再批評同學怕悶、懶惰不讀reading、聽書照單全收不作批判……問題是,假若現況如此,為什麼用英文教學不會讓情況更為惡劣?

 

系方高層怎樣思考「教學」?

作為小結,原諒筆者不禮貌地指出受訪教授兩點重大的思維缺陷:

一) 對於教學的理解非常機械化,居然斷定中文教學只比英文教學多了一點流暢度和笑話!將中文教學能帶出的內在體驗、抽象理論與日常生活的扣連、有助教學相長的互動全數抹平,教學空餘枯乾蒼白的所謂「合理水平」,這種語言觀叫人不敢恭維。

二) 上文沒有提及,但對話中丁趙教授兩位一再援用自己學習英文的成功經驗,實在不知是對同學期望過高,還是一廂情願了。老實說,當下普通同學怎樣與數十年前的學術精英相比?

其餘問題包括把閱讀英文與聽說混淆、高估教職員英語能力、輕視中文教材等等。其實,丁教授訪談裡也局部接納筆者的觀點,只是最後依然判斷問題不大。同學大可用自身學習經歷相印證,自行判斷。

行政問題還是語言政策?招收國際生與交流計劃

不過丁教授強調一切決定最大考慮,最終只是行政問題:顧及系內國際生及交換生,他們需要公平的選科機會。「只要有一個國際生在,我也得確保他與本地生有相同的學習機會!」丁教授認為不應排拒使用外語的同學。譬如social stratification是本學系的重點課程,「如果有同學讀完我們系,但竟然沒學過social stratification,我認為那是相當荒謬的」,所以今年將之改作英文授課,令國際生也可選讀。

交換生情況更複雜,社會學系曾有交換而來的外地學生向母校投訴中大英文課程不足;雖然是由中大負責與其他大學商討交換計劃,假如社會學系不接受交換生過來,但系內同學又去外國交流,等同free ride其他願意用英文教學的學系。丁教授總結道,與其說這幾年社會學系有「語言政策」的改動,毋寧說上述行政考慮所致,更多英文課程是一副產品。

這就涉及每個學系發展藍圖的討論,不容輕視。尋根究柢地問,為何要收國際生?為何要擴大交流計劃?丁教授回答:前者為了豐富學生組成,結合不同文化背景同學相互交流,拓寬本地生視野;至於後者,交流機會早已供不應求,而「exchange帶給同學的好處之多是你難以想像的」,他認為任何縮小交流計劃的措施都是「倒退」。

筆者無意反對兩者好處,但可供商榷處有兩點:首先,一個學系裡有甚麼比本科學習更重要?接觸外地人是好事,雖然實際上系內本地外地交流甚少;到訪外地也是好事,雖然出去交流的同學實屬少數──但兩者較之本科學習均屬次要,不應本末倒置。再者,如同我們出國交流,無論德法日英,熟習當地語言是理所當然,為甚麼不能要求外地同學掌握廣東話?丁教授認為,廣東話形勢弱,要求外地同學學習廣東話,來者只會大大減少。 筆者不是不同意, 可是, 這就是我們的「語言現實」 啊!同學教師以英文教學無法揮灑自如,惟有採用母語,假若母語不能吸引外地同學,我們自當接受。這不是公平的問題,或者說這種公平只屬奢望,一如我們無力要求外地學校不用母語教學。

反過來問,就算本系提供英文教學,真的能吸引外地同學過來嗎?即使有人過來,我們英語教學的質素又是否能讓他們滿意呢?

最後,丁教授一再強調這是「行政問題」,不是「語言政策」,但實際結果卻是鋪天蓋地的英語化──把問題化約為「行政考慮」,難道不是迴避改動語言政策必須的討論嗎?

應急措施與展開討論

依筆者淺見,下學期應該馬上實施兩頂政策:首先,如果lecture一個外地生也沒有,同學應該可以要求用廣東話授課,與教授商討。其次,應該把需要使用英語的同學分去同一班導修堂。

至於下年級,應就以下原則設計課程:

一) 入門課程應以中文教學;
二) 課程主題關於中國、香港,應以中文教學;
三) 必修課程,中英各開一班;
四) 其餘教授自決,選擇各自以為最合宜的教學語言;
五) 教授只要能夠看得懂中文,應該容許學生以中文考試及寫論文。

五項原則全為確保教學語言切合現實,提升本科教學質素;因此,為保存中文教學,本系應該減少招收國際生及交換生。意見粗疏,只期拋磚引玉,望同學與教職員可就此重要議題打開討論。﹝其實系方政策最不當之處,在於心知肚明同學教師有所不滿,卻不曾拿出來公開討論!﹞本文內容不少引用十年前國際化之討論[5],而仍未觸及中文大學的教育理想、知識本地化等重要議題,系方一句「環境不同」便棄諸不理,實在缺乏中大師生應有的歷史與責任感。

 

事關重大,未來亦會有所行動,望同學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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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rry⋯⋯I want to learn sociology in Chinese」

[1]:不計算thesis、directed study等。
[2]:〈別在語言迷宮裡迷路──語文規劃與語文作育的再議〉,關子尹。
[3]:〈親身經驗教育語言〉,蔡寶瓊。
[4]:同上。
[5]:以上兩篇引用文章均取自《令大學頭痛的中文》,這本書與《國際化特刊》兩者輯錄當年國際化討論,於今仍極有啟發。同學如有興趣,可於系會會室及報社取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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