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煌校史以外:書院聯邦至集權與沒落 2022-23 大學社區報, 2022年迎新特刊, 校史 文:積克原刊於中大學生報 2015《迎新特刊》 // 要是向中大人提起「書院」二字,激蕩起的是一股盡在不言中的共鳴,和一份常在心間的歸屬感。二十一世紀,中大獨特的書院 文化達至空前盛勢。中大九書院各有千秋 ,理想則一——努力營造師生居息一堂的和諧社群,問學朝夕,切磋砥礪,為莘莘學子提供心靈關顧及全人教育,創造宜人的學習和生活環境。書院生活是中大經驗必不可少的部分,是大學教育不可或缺的因素。// ——摘自香港中文大學傳訊及公共關係處, 2014 年 一直以來,中大都不時宣揚自己的書院制有何獨特,聲稱自己是全港唯一一間推行聯邦書院制的大學,以此增加中大向國際、向學生宣傳的資本。在中大官方論述中,不時看到中大九書院被描述成各有特色;大 O 的時候又會聲嘶力竭地嗌「UC 最強」等口號。然而,當在中大生活一段時間,便看得出書院之間根本沒有太大分別。事實上,如果我們和中大成立前的高度獨立作一個對比,便會發現中大書院制早已演變成一個疊床架屋的行政機構,遑論書院文化傳承、書院特色了。 中大成立:由三大書院說起 錢穆、唐君毅等是創立新亞書院的重要人物。1949 年 10 月創立文商科夜校,租用偉晴街的南華中學作校舍。 翌年得到資助,租用桂林街六個單位作新校舍,遂改為 日校,易名「新亞書院」。那時的新亞沒有職員,更沒有校工,一切日常校務,全由老師跟學生共同負責。同學們下課後還需要清潔課室,整理桌椅。青春歲月堆滿汗水與淚水,好不快活。而學校的營運經費則多為募捐得來;老師的收入也非常微薄,只有上課的鐘點費,生活多靠稿費支持。新亞校歌中「手空空,無一物,路遙遙無止境」也許是錢老當年貧苦辦學,仍奮勇向前最真實的寫照。 成立第二早的書院則為崇基書院,成立於 1951 年。崇基的建立乃源於基督教會大學在中國大陸被迫結束,不少教授及學生逃到香港。因此崇基創立的一大要旨便是 繼承西方基督教會在中國的辦學精神,崇基便是取崇奉基督精神的意思。其精神不獨體現在創校理念上,也在其建築、學生活動和課程設計上。就是最早的兩棟宿舍(應林堂和華連堂)分開男宿跟女宿也體現了當時的基督教會的風氣和價值觀。 第三間老書院就是聯合書院了,在 1956 年成立,由華僑、廣僑、文化、光夏及平正五所院校組成,大多是於 1947 至 1950 年間由廣州南遷來港的私立大學,屬所謂的「流亡書院」,都是為了逃避共軍南下而來港。聯合成立的背景與新亞類似,來港後都經歷了一段財政非常困難的時期,只能租用設備簡單的校舍及在夜間上課。各書院的經濟來源,就只靠有限的學費。幸好在此情況下有 1950 年台灣捐出的助學金,情況才有所改善。那 些年的台灣還處於國民黨獨裁專政,資金不能自由進出的年代,忽然有些台灣來的基金,想來與國民黨應該有不少關係。 三書院以爭取中文專上教育為目標,提出中文為教學語言的必要,希望為當時苦求出路的中中學生提供升學機會,打破港大壟斷,爭取政府資助和獲資格頒發認可學位,並計劃成立一所以中文為主要教學媒介的大學。他們指出「中國有其本身之教育理論與傳統,在任何方面 足與西方教育之理論與傳統相比擬」,希望借香港的中西匯合特點,溝通中西文化。 這些都是我們熟悉的、或是官方會提及的書院成立史,說到一群文人壯志豪情,然後再團結一起,爭取中文在當時殖民地上的地位,傳承中華文化,道些事情的確真實發生過。然而,這種歷史敍述忽略了權力的面向一一以此面向理解中文大學,會看到有權的一方賦予中文大 學的另一重意義。 中大成立的另一版本:殖民政府的盤算 當時把握權勢的一方就是殖民地政府,其教育政策明顯地重英輕中,但為何會容許中文大學成立?當時政策深 化了文化上的殖民,精通英語的人漸漸得到較高的社會地位;中文使用者,尤其是中文中學的學生則受到歧視。另外,中中和英中學制不同。當時沒有一個以中文為教 學語言的認可高等教育,如果中文中學的學生有意升讀港大,必須於中學畢業後多花一年時間去修讀英文特別班。其後私營中文專上學院湧現,但畢業生的文憑仍未受外界承認。 因此,大量中中學生因無望入讀港大而湧向內地和台灣升學,這群學生便成為兩岸國共政府戰略博弈下的重要棋子。港英政府不願大量人才流失到中共之手,受到共產主義思想的政治灌輸;亦怕台灣國民政府會把學生培殖成右派,但在冷戰的情況下,殖民政府刻意避免對某一方的中國政府有任何取態。因此政府需要建立另一所大學去吸納中中學生,免之成為國共兩黨的政治籌碼。同時,港英政府希望培養華人精英加入政府,以達至「以華制華」的效果。 參考王俞《中文大學的本質》的觀點 [1] ,殖民政府成立中大,負責承認學位和支持財政,其實是以財政支援為誘因吸引三院組成大學,掌握大學的主要收入來源,同時由殖民政府操縱中大權力組成,使其不得不聽命於政府,在財政和校董會組成兩方面都受到控制。 財政方面,中大成立後,所需經費龐大,需依賴政府,1965 至 1970 年間,政府的大學資助委員會(University Grants Committee,UGC)支撐著中大超過八成半收入,中大不聽話,隨時被削資。殖民政府只顧短期利益(萬一宣佈回歸不就血本無歸?),政府操縱的 UGC 如是,教育於是用作支持資本家和香港經濟的需要——生產不同類型的大學生供應社會。 校董會組成方面,在坐擁行政和教學決策大權的校董會,中文大學條例規定校董會主席必須是香港富有而地位重要的人,需與各學院無關係,再由港督任命。創校初期首兩位校董會主席——關祖堯和簡悅強,都是香港重要的資本家、立法者、爵士。同時,首屆校董會的組 成有超過一半的人選涉及香港重要的工業,包括銀行和各大工業,反而有教學理想和熟悉大學運作的知識份子則佔少數。如果校董會是處理大學的發展方向的最高決 策者,其組成便代表大學發展會以經濟利益為大前提。 由是觀之,三院和殖民政府雖然一同建立中文大學,然而兩者對中大有截然不同的理解,是中文大學的內部矛盾:代表精神的前者認為中大可以讓他們傳承教學理念和文化;後者認為中大是培育人才服務政商集團的機器,代表權力。當權力和精神對撼,「手空空,無一物」的精神就會被權力衝破,因為政府掌握金錢和權力,有絕對優勢。 雖然如此,我們大概可以想像創校初期的美好時光,各書院可以開辦各自學科,例如當時崇基和新亞均有哲學系,但內容和教學方向不相同。各書院都有不同面向,如聯合以社會科學為重,崇基傾向宗教、科學和音樂,新亞則專於中華文化。但與其說書院有權決定教學內 容,不如說當時政府尚未大幅干預書院的教學。 告別書院聯邦制 1975 年,港英政府委任「第二次富爾敦委員會」,並在不到四個月的時間發表《香港中文大學調查委員會報告書》,當中包括一個激進且徹底的建議:把中大由聯邦制改為單一制,建議大學本部收回三書院的大部分行政權及財政權,而原屬三院的建築物亦全數移交大學,只保留書院校董會的法人地位以及其籌款與管理捐款的功能,其他諸如收生、課程安排、聘用教師等權力全部收歸中央。簡單而言,書院只剩下了籌錢、分配宿舍和書通的功能,不要說是書院,這簡直就只是分了地區的小校務處。 報告書指出,七十年代中大的抱負和任務較創校時(1963 年)已有很大差別,中大需與時並進,「比時代先進 25 年」,故此有整合學系的必要。報告指學循部門各自分開,導致學科重複,同時忽略其他學科,未能有效利用各種資源,妨礙學術交流。 這是一場大學本部和書院之間的角力、中大自成立以來已存在的內部矛盾。報告書美其名說大學本部是「學科為本」,書院是「學生為本」,事實上新制下中央權力大增,三書院原本的行政權幾乎全部劃歸中央,書院權力所剩無幾。新亞、崇基皆表態反對改制,唯有聯合支持。然而在當時政治體制之下,改制與否並不是由書院決定,而是操縱在港督、立法會手上。儘管新亞董事會致函立法會各議員陳情、上書港督請緩立法、發表聲明反對,立法會依然快速三讀通過法案。書院聯邦制正式告一段落,書院意識形態自此被大學本部限制。 自欺欺人的書院精神 所以七十年代後,書院掌握的權力,對中大的影響已是大不如前。現今的中大書院只能管理食堂及宿舍事務,只能保留自己書院範圍的行政獨立,教學獨立卻已蕩然無存。教學課程由大學中央決定,書院對教學課程的影響幾乎等如零。書院唯一和普通的宿舍委員會、食堂委 員會不同之處,大概就是它能開辦週會和書院通識了。再者,行政權力亦不見得很獨立,書院聘用教授要交由大學中央或學系決定。書院能決定聘任的,只剩下事務處的文員而已。 現在書院仍提及書院精神,忽視容讓精神傳承的物質條件——例如是書院財政自主權,不過是自欺欺人。回顧今天,能夠容許書院宣揚一些價值、精神、美德、文化的空間,只剩下每星期兩小時的週會(被不少同學拿去睡覺)及四至六學分的書院通識而已(學分比重比大學 通識還要低),不單是時間不足夠,書院也不見得善用這些空間宣揚書院精神,書通很少會提及書院精神,深化書院精神的討論、將書院精神和人生實踐聯繫等。所以,對書院精神有想法的人,都沒有空間實踐。 逸夫以後:書院值幾多? 但是發生在中大的大事卻從來沒有就此慢下來,邵逸夫向中大捐贈的大禮堂於 1981 年落成啟用後,邵逸夫即向校方表示有意支持中大另一工程——即設立第四所書院,亦即今天的逸夫書院。 它是三間創校成員書院之後的第一間新書院,也是第一間基於金錢考慮作為出發點而非教育理念而創立的書院,更是中大第一間以人名命名的書院,為以後「不論理念,只要有錢」的新書院開了先河,埋下了日後幾間新書院橫空出世的伏線。 2005 年 10 月至 2006 年 2 月間,中大校方完成了考慮成立新書院、考察、寫報告和諮詢多個本應需時甚久的程序,時間之快令人咋舌。接著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同年 4 月開了無人知曉的校董會會議,決定興建新書院。就在這中大師生一片質疑和反對聲之中,校方便沾沾自喜的舉杯慶祝,為中大開拓了新版圖而心感滿足。 最後報告後公佈不足一個月,中大校董會便在 5 月通過成立晨興書院、善衡書院、敬文書院和伍宜孫書院,在 10 月通過成立和聲書院。一如逸夫書院,這幾間書院都 是基於中大發展和金錢考慮而出現的,例如晨興基金和何善衡基金(不用說,你也知道這兩個基金跟甚麼書院有關吧)。中大校方在這段期間向師生表現了其極高的行政效率,不但選定了贊助人,更連書院精神也作好了。根據官方新聞稿,晨興書院希望「培育學生為香港、全國以至全世界社會服務」; 善衡書院則希望「培育學生的誠信及對個人責任的承擔,立下基礎以貢獻社會,豐盛人生」。這些新書院的創立無視了與中大整體理念是 否相符,無視了校園的整體規劃。中大用書院之名來換捐款的想法欲蓋彌彰:如果只是單單擴建舊四院,又怎能吸引大量資金?所謂的書院除了宿舍、獎學金和海外交流,還剩下了甚麼呢?中大新書院!盛惠五億一間! 大家試想想,中大學生會代表會批給屬會小小的幾千元也要「嚴謹審批」,耗時數多個月。現在耗資上億,興建數年的新書院,中大竟說三數個月便決定一切?會不會做得過火了點? 小結 時至今日,不同書院的學生之間的差異愈來愈少,因為改制後大家的生活都不太受書院影響,書院特色又從何而來?結果,書院特色漸漸由師生間的內在精神、不同的價值堅持,變成外在的景點。新亞特色不再是「艱險我奮進,困乏我多情」,而是君子塔和天人合一亭。 崇基特色是未圓湖和小橋流水,聯合的則是淑女塔和湯草。然而,如果剝去這些美麗的景點、那些官方口號式的宣傳,書院們還剩下甚麼呢?我們不得不承認一個可悲而赤裸的現實:不論是崇基、新亞,還是聯合、逸夫,本質上都是名目不同的行政機構而已。 我們經常認為現今書院精神沒落,其實假定了從前有過一段美好時光。不過,美好時光也許只是我們的想像或幻象。我們沒有足夠證據證明那段美好時光曾經出現,或是不存在;也許是當時政府權力還沒有干預書院,才出現這現象。無從對照之下,書院精神說不上是沒落。 只談書院精神解釋不了書院屹立至今五十年,我們似乎避免不了權力在控制書院發展上的角色。若要書院精神不流於空談,需從現實中著手——即是從權力和財政的自主談起。而這,其實就要處理書院與大學本部和 UGC 的關係了。 註:[1] 《中大十年》,頁 44 。 分享至: Leave a Reply Cancel Reply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CommentName* Email* Website 在瀏覽器中儲存顯示名稱、電子郵件地址及個人網站網址,以供下次發佈留言時使用。 1 + 6 = Δ